書名：不完美女兒

作者簡介

姓名：艾莉卡．桑切斯Erika L. Sanchez
書本影響了我，我也希望我的作品能影響讀者，或至少讓大家去質疑一些事、開啟不同的對話。

生長於美國伊利諾伊州的西塞羅小鎮，來自墨西哥移民家庭，是一位詩人、小說家、散文家，以及女性主義者。畢業於伊利諾伊大學芝加哥分校，憑藉獎學金至西班牙馬德里，寫詩之餘，也在當地學校教英語。其後又取得新墨西哥大學的創意寫作碩士學位。

曾為《柯夢波丹》雜誌撰寫專欄長達三年，為女性提供愛情與性的建議。她的詩作與文章刊登於許多著名的文學期刊上，包括《波士頓評論》、《巴黎評論》、《滾石》雜誌、《紐約時報》、《紐約客》、《時代》雜誌、《衛報》等等，並多次接受NBC 新聞、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台採訪。

第一本詩集《驅逐課》（Lessons on Expulsion）於二ま一七年出版，入圍美國筆會Open Book獎。二十八歲那年，她著手開始撰寫小說。《不完美女兒》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作，並空降《紐約時報》暢銷榜；《時代》雜誌、《Bustle》雜誌評選為年度青年優良讀物。作者艾莉卡作為無證墨西哥移民的女兒，十分關心國界、少數族群，以及女性權益等議題，透過情感豐富、性格鮮明的胡莉亞，真實地呈現出少女成長可能面臨的困境。如同書中角色，艾莉卡也曾經歷憂鬱症之苦，因此小說特別關注心理健康、人際關係、自我認同等問題，在美國校園廣受好評。《不完美女兒》即將改編成同名Netflix電影，由《醜女貝蒂》演員、獲獎製作人、導演艾美莉卡·弗瑞娜執導，協同《神鬼獵人》Anonymous Content、《不完美的正義》MACRO媒體公司等黃金陣容聯手打造。

艾莉卡的回憶錄《在浴室裡哭泣》（Crying in the Bathroom）將於二ま二二年出版。

譯者簡介

姓名：陳佳琳

台灣大學外文系畢，華盛頓大學東亞碩士，蒙特雷國際學院口筆譯碩士。譯作包括《親愛的艾文•漢森》、《門》、《嬉皮記》、《邊緣人的合奏曲》、《親愛的小小憂愁》、《跟大師學創造力》、《飄浮男孩》、《喬治女孩》、《我要帶你回家》、《騙徒》、《布魯克林》、《來自無人地帶的明信片》、《大師》與《在我墳上起舞》。

文章試閱

當我望著過世的姐姐，讓我最訝異的莫過於她臉上那抹流連不去的詭譎微笑。蒼白的嘴唇微微上揚，還有人拿了黑色鉛筆將她稀疏的眉毛畫得更黑。她上半部的臉龐怒氣沖沖，彷彿拿了小刀隨時準備捅人---下半部卻幾乎是沾沾自喜的。這可不是我認識的奧嘉。奧嘉理應像隻溫和怯弱的雛鳥才對。
我希望她能穿那件不會掩飾好身材的美麗紫洋裝，但媽挑上的是飾有粉紅小花的亮黃色洋裝，我很討厭它，它過氣古板，正符合奧嘉本人的風格。如今的她看起來究竟是四歲或八十歲呢？這下我很難決定是哪個歲數了。她的頭髮就跟洋裝一樣糟---老氣的捲度讓我聯想到貴婦們養的貴賓狗。怎麼可以讓她用這副模樣見人呢？這真是太殘忍了。她臉頰的瘀青與傷口被厚厚的廉價粉底蓋過，令她看起來更為憔悴，雖然儘管她也才（只活了）二十二歲。不是說遺體都會被注入某種奇怪的化學物，免得皮膚過度鬆垮發皺，讓死者看起來不會像戴了橡膠面具的假人嗎？這家禮儀公司究竟是哪裡找來的？跳蚤市場？
我可憐的姐姐擁有讓自己毫無魅力的獨特天賦。她很瘦，身材不錯，但她的穿著打扮總是像一袋馬鈴薯。她的臉龐蒼白，五官平淡，從來不化妝。這可真是浪費。當然，我也算不上什麼時尚偶像啦—我差得可遠了---但我強烈反對走長輩風格，結果現在她連踏進墳墓前也要如此對待自己，可是，這次完全不能算是她的錯。
奧嘉的長相或舉止都不像正常的二十二歲年輕女子。這有時讓我很火大。她明明都是成年女人了，每天卻只是工作，跟爸媽窩在家裡，每學期到社區大學上一堂課。偶爾她會陪媽逛街，或者跟她的超級閨蜜安姬去看電影，她們老是看可怕的浪漫喜劇：紐約的無腦金髮正妹愛上建築師帥哥。這是什麼人生？她難道沒有其他抱負嗎？她不會想走出家門，勇敢闖蕩世界嗎？從我會寫字以來，我就只想成為大名鼎鼎的作家。我要成功，我要讓人們在街上攔住我，問道，「哦！天啊，妳是胡莉亞雷耶斯，對不對？地球上最厲害的大作家！」我只知道等到我高中畢業，我就要收拾行囊，然後向眾人大聲宣示，「我先閃了，你們這些死賤爛貨！」
但奧嘉不會做這種事。奧嘉是大聖人，完美的墨西哥女兒。有時我好想對她尖聲大叫，讓她大腦轉過來。但我自始至終只問過她一次，為什麼不乾脆搬出去，也不去上真正的大學，當時她只叫我閉嘴，聲音虛弱顫抖，我再也不會想問她了。如今，我永遠也不能知道奧嘉未來的模樣了。搞不好她能讓大家全都跌破眼鏡呢。
我腦子全是關於自己死去姐姐的可怕想法。讓自己憤怒會好過些，畢竟如果我不再生氣，恐怕我就要就地崩潰，整個人癱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我瞪著自己短到不能再短的指甲，坐進塌陷的綠沙發，此時，我聽見媽的哀號。她真的整個人快倒了。「心肝女兒！我的女兒！」她尖叫，幾乎爬進棺材。爸甚至不打算將她拉出來。我不怪他，因為幾小時前，當他試圖要媽冷靜時，她拳打腳踢，甚至還揍了他眼睛一拳。我想他也打算放手不管了。等一下她就會哭到累垮了，小嬰兒就是這樣。
爸整天都坐在小房間最後面，拒絕和任何人說話，跟平常一樣茫然瞪視遠方。有時我感覺自己看見他的黑色鬍鬚在顫抖，但他的眼睛卻如玻璃般乾燥清澈。
我想擁抱媽，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當然，無論是現在與未來都不可能安然無事的，畢竟我覺得自己也快癱瘓了，我的身體就像裝了鉛塊，重重沉入水底，我張開了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而且，我從小就不懂如何與媽相處。我們並不會擁抱彼此，告訴對方「我愛妳」，像電視上那些住兩層樓洋房的無聊白人家庭，甚至分享彼此的心情。媽與奧嘉才是最好的朋友，我則是落單的小女兒。 這些年來，我們總是爭執不休，早已漸行漸遠。我花很多時間在躲她，因為我們總是為了愚蠢瑣碎的小事爭吵。例如，我們曾經為了蛋黃吵架。真的。
整個家族只有爸與我一滴眼淚也沒流。他一直低著頭，跟石頭一樣沉默。我們大概是哪裡不對勁吧？或也許我們早已心緒混亂，完全哭不出來了。雖然我沒有流淚，但我感覺自己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已經被悲傷啃咬出小洞，有時候我甚至認為自己就要窒息了，我所有內臟彷彿都被塞進一顆緊繃的小皮球。我已經快四天沒大便了，但我才不打算告訴媽。就讓它們慢慢累積，直到我像皮納塔彩偶那樣爆炸開花吧。
就連現在，媽也比奧嘉更美，雖然她的雙眼已經浮腫，膚色也不均勻。媽的名字也優雅許多--安珀若孟特雷耶斯。母親不應該比女兒更漂亮動人，女兒也不應該先於母親提前離開人世。媽比多數女人更有魅力，她幾乎沒有皺紋，雙眼又大又圓，但眼神總是哀傷悲悽。她的長髮厚實烏黑，身型依舊苗條，不像附近其他媽媽的身材早已走樣如變形水梨。只要我與媽走在街上，仍然會有男人對她吹口哨按喇叭，讓我暗自希望自己隨身帶了彈弓。
媽輕撫奧嘉的臉頰，默默哭泣。這不會持續太久的。她會安靜幾分鐘，然後突如其來發出一聲足以讓靈魂在體內翻轉的痛苦呻吟。葛卡阿姨摸摸媽的背，告訴她，奧嘉已經與耶穌同在了，她已經安息了。
可是，奧嘉哪需要安息？這種與耶穌同在的說法簡直就是鬼話連篇。人死了就是死了。對我而言，惠特曼對死亡的解釋更有意義：「在你的皮靴底下找我吧。」奧嘉的身體會變成泥土，它會滋養大樹成長茁壯，然後未來的人類會一腳踩到大樹落葉。世上沒有天堂。只有大地、天空與能量的轉換。假使這一切沒有可怕得猶如惡夢一場，這麼解釋死亡其實蠻美的。
兩位女士排隊等著瞻仰奧嘉，她們開始哭泣。我這輩子從沒見過她們。其中一位女士穿了褪色的黑色蓬裙，另一位女士的裙子鬆得像舊窗簾。她們緊握對方的手腕低語。
奧嘉與我沒什麼共同點，但我們確實深愛彼此。有好幾疊相片可以證明這一點。媽的最愛是一張奧嘉替我綁麻花辮的相片。媽說，奧嘉小時候喜歡把我當成小寶寶。她會將我放進她的玩具娃娃車，對我哼唱小丑西皮林的歌。這傢伙的長相就像強暴犯，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愛聽他的歌。
我願意付出自己的所有，重回她去世當天，做一些與原本不一樣的事，讓奧嘉不需要搭那輛公車。我早已在腦海一遍又一遍重複那一天，甚至寫下每一個細節，但我仍然找不到任何預兆。每次有人過世，人們就會說曾經出現某種徵兆或預感，或某種下沉感，讓人知道可怕之事即將來臨。但我什麼感應也沒有。
那天就跟平日沒什麼兩樣：無聊、無趣、無事。那天下午體育課要游泳。我很討厭泡在那個噁心的培養皿，想到裡面都是大家的尿液---可能還參雜別的分泌物---就足以讓我恐慌症發作，而且漂白水會讓我皮膚發癢，眼睛刺痛。我總是費盡心機說謊，或隨便編個理由逃避。那一次，我告訴嘴唇薄到不行的科瓦斯基太太我那個又來了（連續第八天了）。她說她不相信，我的經期怎麼可能這麼長？我當然是在撒謊啊，但她算哪顆蔥，竟敢質疑我的月經週期？這很失禮耶。
「不然妳想檢查嗎？」我問。「如果妳願意，我很樂意當場為妳提供實質證據，但我認為妳是在侵犯我的基本人權。」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我可能有病吧，每次想什麼就講什麼，完全不經大腦思考。結果說出口的話難聽至極，讓別人想忽略都不行。這次是太過分了，連我都這麼覺得。但那天我心情特別低落，完全不想應付任何人。我的情緒向來起起伏伏，奧嘉還沒死時，我就是這樣。前一分鐘可能感覺很好，但一秒後，我的能量就有可能無來由地直線墜落。這很難解釋。
當然，科瓦斯基太太立刻把我送到校長室，而且就跟平常一樣，在我父母來接我之前，校方不准我自行回家。去年就發生過很多次這種情況，校長室職員全都認識我了，畢竟我造訪的次數比幫派小鬼還要多，而且每次都是因為說了不該說的話。只要我一走進辦公室，秘書瑪多納太太就會翻白眼，發出嘖嘖聲。
通常是媽與校長波特先生面談，他會告訴她我是如何不懂尊師重道。聽了我的行為後，媽總會深吸一口氣，說道，「胡莉亞，妳怎麼可以沒大沒小？」然後用她破碎的英語一遍又一遍向他道歉。她常常對白人說抱歉，這讓我很尷尬。 也為自己感到羞愧。
依我行為的嚴重性，媽會懲罰我一兩週，過了幾個月後，我會重蹈覆轍，我剛說過，我就是不知道如何控制好自己那張嘴。媽告訴我，「妳難道要繼續惹麻煩嗎？」我想想也對，我總是惹禍上身。其實，我原本是資優生，還曾經跳過三年級沒唸，結果現在的我成了超級闖禍鬼。
奧嘉那天搭公車，因為她的車進維修廠換煞車。媽本來應該去接她的，可是因為臨時得處理我的事被叫去學校，所以沒去接奧嘉。假使我乖乖閉嘴，這一切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但我怎麼可能預先知道？當奧嘉下了公車，準備過馬路轉搭另一班公車時，她沒有看見對向車道早已經換了綠燈，因為她在看手機。公車司機猛按喇叭警告她，但為時已晚。奧嘉在錯誤的時間踏上繁忙的大街。她被聯結車迎頭撞上，不只是撞---整個人輾得粉身碎骨。
每當我想到姐姐被壓碎的器官，我就想在一片花叢中尖叫到聲音嘶啞。
兩位目擊者說，車禍發生前，她臉上堆滿了微笑。她的臉竟能保持完整，讓大家瞻仰遺容，可真是奇蹟。救護車趕到時，她已經斷氣了。
肇事司機不可能看見她，因為她被公車擋住，而且也是綠燈，更何況，奧嘉本來就不該在穿越芝加哥最繁忙的街道時看手機，但媽仍然好好詛咒了司機一頓，直到自己完全失聲。她很有創意。平常我說該死就會被她碎念，而且這個字眼甚至沒那麼髒，結果她就在我面前，告訴司機和上帝去幹他們的老母，我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
我們都知道這不是司機的錯，但媽需要找對象發洩指責。她沒有直接怪我， 可是她每次看著我時，我都能從她悲傷的大眼睛看出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