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平台家族

作者簡介

李書修（이서수）

1983年生於首爾。2014年透過短篇小說〈救濟、復古或救援〉榮獲《東亞日報》的新春文藝獎而登壇。長篇小說《你的4分33秒》獲得第六屆黃山伐青年文學獎，短篇小說〈美昭的時代〉（音譯）獲得第二十二屆李孝石文學獎。

譯者簡介

尹嘉玄

韓國華僑，翻譯資歷十五年。
曾任遊戲公司韓國主管隨行翻譯、出版社韓文編輯，現為書籍專職譯者。
譯有《82年生的金智英》、《雖然想死，但還是想吃辣炒年糕1、2》等書。

翻譯作品：gahyun0716@instagram
合作邀約：[email protected]

書籍目錄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作者的話

文章試閱

秀敬一手拿著準備回收的燈管，獨自走在傍晚的街道上。舊衣回收箱在每個街角隨處可見，廢棄燈管的回收箱卻不見蹤影。她原本想打開手機上網查尋，卻還是打消了念頭，雖然這樣能馬上查到回收據點，但如此一來，就會影響久違的悠閒漫步時光。
秀敬選擇走進一條貫穿市場的道路，市場裡的店鋪早已打烊，整條街顯得格外清閒。搭著拱形屋頂、掛著燈具的市場道路，儘管在夜裡也十分明亮，再加上到處都有監視器，所以是令人放心的場所。
令人放心的場所，這對於秀敬來說可是至關重要，然而，隨之而來的念頭卻始終如一：「這世上真的有令人放心的場所嗎？」
她認為家裡是安全的，所以幾乎足不出戶，那段期間，呂淑也選擇辭去工作，成天留在家裡陪伴秀敬，雖然呂淑說是因為和室長起了衝突才憤而離職，但是秀敬不信，就算追問呂淑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起衝突，她也避而不答。宇才和楊天植則本來就是主內的人，在這個家裡，秀敬一直是一家之主，而她也從未對此有過任何怨言。
不，還是誠實一點好了。
有時看到宇才在家不務正業的確會忍不住嘆息，然而，按照宇才的主張，就算自己繼續上班，在首爾也很難買得起一間像樣的公寓，這點秀敬也心裡有數，至今想法雖然沒變，不過已經無法再無限期等待宇才了。宇才已經脫離職場四年，說實話很難再回公司上班，而要應徵具備相關經歷的工作，他明顯經驗不足，但若是以新人身分應徵，又顯得年紀太大。可是他們又需要寬敞一點的房子，不是三十年的十五坪老舊公寓，而是至少六人同住不過於擁擠的那種房子，只要是能讓父母不必再蜷縮在狹小客廳裡打地鋪睡覺的房子，就算不是自己的也無所謂。
降低目標後內心變得舒服多了，也許這就是放棄反而能換得平和的時代，只不過這份平和並非白鴿紛飛、孩子們拿著五色汽球在草地上奔跑的那種，而是比較近似於內戰結束後，站在一片廢墟的村子裡觀賞日落。秀敬打算在這種奇特的平和中重新開始工作，其他人一定不知道她承受了多少痛苦才下定決心。
那天要是沒有喝下那杯飲料，秀敬的人生應該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她應該會依然樂觀開朗地相信自己的能力。可如今，她已對自己失去任何信任，變成了儘管薪資微薄也一定要在安全場所穩定工作的人，重點在於「安全場所」，要是再貪心一點，會希望是在安全場所與「不危險的人」一起工作，就算賺得不多也在所不惜。然而，究竟誰不危險實在無從辨別，秀敬早已有了永遠無法分辨的信念，因為一旦動了想要分辨的念頭，就會變得再也難以相信任何人。
其實活在充滿不信任的生活中，並沒有讓她感覺彷彿置身地獄，這樣做反而是極其理所當然的，應該緊握住不信任，放下信任才對，早該這麼做的。
有誰會相信，每天碰面、在公司面帶笑容、借雨傘給自己、幫忙撿起掉落的熱水瓶、時常說著玩笑話、擺出哭臉怨嘆工作量繁重、一起挑剔公司附近新開幕的餐廳，如此熟悉的同事，竟會在公司聚餐場合上趁所有人喝得爛醉時，把摻了唑?坦的飲料遞給秀敬，甚至還陪在一旁，直到秀敬失去意識。然而，這種事情確實發生了，而且還發生在秀敬身上。秀敬每次只要想像那個沉沉睡去的夜晚，就會感覺腦血管腫脹，彷彿一施加壓力就會「砰！」應聲爆裂。
那個人到底是從何時開始隨身攜帶唑?坦的呢？印象中，對方在講述遠赴異鄉留學的太太時，有提到自己正為失眠所苦，然後醫生開了這款處方藥給他，難道那時秀敬就該要嚴加提防？
那天的公司聚餐是臨時決定的，並非預定好的行程。究竟他是在什麼時候暗自擬定這項計畫的？從秀敬沒有婉拒組長遞來的燒啤，繼續喝下第六杯開始？還是從秀敬在遊戲中認輸，哭喪著臉接過第八杯燒啤一飲而盡的當下？
那天，同事們的情緒都很激昂，秀敬與新合作的廠商簽下了合約，備受組長認可。那天也是公司的主力商品──廚房環保用品要在知名百貨商場鋪貨的日子，身為秀敬同事的他，同樣也比出大拇指，稱讚說一定是秀敬思慮深遠、處事仔細的緣故，並提到秀敬自帶能使人感到信賴的魅力。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他也是。秀敬記憶中最後的畫面是停留在他緩緩走進洗手間的背影。
在如此歡愉的氣氛下，怎麼會心生那種歹念。
秀敬自然是難以理解，也無法選擇原諒。不論他做出任何解釋，都不想輕易饒恕。然而，他懇求秀敬原諒，執著地向她求饒。他的犯罪計畫最終由於汽車旅館女老闆報警──看他背著醉到不省人事的秀敬感到可疑──止於未遂。秀敬就連醒來後都沒能馬上意識到自己究竟發生什麼事，他跪在秀敬面前苦苦哀求，澄清自己絕非對她有非分之想，是因為秀敬看起來很疲累又已經睡著，所以才將她帶進汽車旅館休息；然而，秀敬體內驗出的唑?坦並非秀敬所有，而是他的，這點毋庸置疑。
秀敬擔心他會跑來公司尋求原諒，所以最後決定辭職。她不想再看到那張臉，也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由於是平日就坐在隔壁的同事，所以打擊更大。秀敬一直忐忑不安，總覺得他隨時會跑來公司，秀敬希望自己再也不會被對方找到，也希望對方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她身在何處，可是只要繼續在那間公司上班，就永遠不可能擺脫對方，因為他非常清楚知道秀敬人在哪裡、在做什麼，上下班時間也一清二楚。
於是最終，秀敬仍舊選擇遞出辭呈。還記得當時組長的臉上竟然露出終於可以鬆口氣的表情，原本瀰漫在組員之間的緊張氣息與鴉雀無聲，也在那瞬間頓時消散。原來秀敬是冰塊，充滿著毒液的冰塊，正因為是那樣的存在，所以主管才會無法將其融化，也不能帶在身邊，讓自己也被活活凍死。秀敬是在離開那間公司後才領悟到這件事情。
遞辭呈的前一天，秀敬默默盯著組長遞給她的飲料，遲遲沒有從他手中接過，組長一臉尷尬地把手又收了回去。所有人面面相覷，默默觀察著秀敬的表情，距離感從那些眼神中悄然浮現，那個地方容不下秀敬，不能再待了。組長接過秀敬的辭呈，什麼話也沒問，只說了一聲：「辛苦了。」他對於秀敬將自己視為潛在犯罪者一事仍然耿耿於懷。
「克服」兩個字只存在於電影裡，現實生活中只有「隱忍」，咬牙苦撐，因為不能被那件事情給淹沒、因為不能不考慮生計問題，所以才選擇假裝遺忘，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克服。
假如沒有需要撫養的家人……。
身為女性一家之主，秀敬從未對自己的角色有過任何怨言，然而，身為害怕性犯罪的女性一家之主，秀敬對於自己這樣的狀態感到十分不滿。她不停責怪因性別而未能克服風險的自己，因為與其去譴責她永遠都無法理解的加害者，以及加害者的瘋癲與暴力，倒不如責怪自己還更為容易。
秀敬讀著搜尋欄中輸入「安眠藥」後出現的一連串犯罪新聞，她發現原來隱藏在分享食物這項善舉裡的恐怖惡意隨處可見，諸如吃下補習班老師給的糖果後就不知不覺睡著的女學生、喝下試喝飲料後就昏倒的女居民、喝下面試官給的維他命飲料後沉沉睡去的女求職者、喝下男友給的酒後就失去意識的女性……有時甚至還會被拍下照片或影片，要是遇到這種情形，受害者所承受的內心煎熬就更令人難以想像。
這些犯罪的媒介是偽善，也就是讓對方認為自己是值得信賴的人。在經歷這件事情以前，秀敬從不曉得世界竟是如此險惡，就算知道也等於不知道。
要是重回那天，一定要拿刀殺了他，與其帶著憤恨過一生，倒不如去坐牢。
但是假如真的入監服刑，那又有誰能養我的家人呢？

秀敬走出市場，轉進小巷，今天應該是找不到燈管回收箱了。最終，她還是掏出手機上網查尋，原來在她剛才路過的居民中心附近就有回收箱，可惜沒注意到，擦肩而過。
她將廢棄的燈管放進回收箱，拍掉手上多餘的灰塵，回收箱裡裝滿著廢棄燈管，拿出來整理應該足足有兩箱之多。竟然有這麼多人將壽終正寢的燈管丟棄，再用全新的燈管照亮房間。
也許人生亦是如此，就像定期更換燈管一樣，在人生昏暗無光之際得重新點亮燈火才行。人生並非光的發射地而是反射地，而且那道光，那道光……究竟是什麼？膝下無子的秀敬無法像朋友們一樣馬上聯想到小孩，那我的光是什麼，照亮我人生的那道光……。
就是錢吧。
為了父母的醫療費，為了姪兒們的補習費，為了坪數較大的房子和均衡飲食的菜單，為了中型轎車和家庭旅遊，難道是為了這些？秀敬搖搖頭，但她心知肚明這是在自欺欺人，因為她其實就是渴望這些，現在又重新冒出渴望，如果不是為了這些，何必賺錢？
秀敬暗自下定決心，再試著跨出一步就好。

＊

呂淑呆坐在馬桶蓋上，不知是否打過瞌睡，雙眼帶著濃濃睡意。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呂淑打了個哈欠。家裡一片寧靜，楊天植在客廳裡睡著，打著淺淺的鼾聲，宇才想必一定是在操作海外期貨。
「媽，妳躲在這裡做什麼？」
「因為一直聽見聲音。」
「什麼聲音？宇才發出的聲音？」
呂淑用一抹淺淺微笑代替回答。宇才往往都是跟著海外開市時間玩期貨，因為時差的問題常在深夜進行交易，而每當出現虧損時，就會放聲哀號。
「竣厚呢？」
「沒回來。」
「那志厚呢？」
「寫完作業睡覺了。也不曉得像到誰，真乖。」
宇才從小和相差十歲的哥哥兩人一起生活，吃哥哥為他準備的飯長大。聽周才說宇才小時候非常乖巧懂事，難道志厚是像宇才嗎？兩個都是從頭到腳找不到任何攻擊性的人，對凡事都很樂觀。
正當呂淑打算走去客廳時，突然轉頭望向秀敬：「宇才今天應該是損失慘重，聽他一直在慘叫……」
秀敬沒有回應，洗完手便走出洗手間，一臉陷入沉思地坐在餐椅上。她看見在客廳地板鋪著棉被酣然大睡的楊天植，呂淑悄悄地走了過來，坐在秀敬旁邊的椅子上。
母女倆望著熟睡中的楊天植身影，他是屬於睡眠很沉、不用特別放低音量也絕對不會被吵醒的那種人，幸好，若要在客廳睡覺，可不能像呂淑一樣對聲音敏銳。雖然志厚和竣厚爭相表示自己可以睡客廳，但是沒有一個大人會想占用正值發育期的青少年房間，就算宇才說要讓出主臥，楊天植也堅持拒絕。
呂淑提起：「現在連餐廳工作都找不到，我打聽過了，全被朝鮮族大媽們占據，畢竟她們工作能力好、工資低，我們自然不是對手。」
「不是朝鮮族，是在中國的同胞。」
「餐廳裡都稱她們是朝鮮族。」
秀敬沒有再多做回應，因為就算糾正這些細節，那些中國的同胞也不會把工作讓給呂淑。
「哪時候去的？」
「上週去問了幾家。」
「那之後有什麼打算？」
「只能再回去做打掃嘍，這把年紀又沒一技之長，什麼都沒有。」
秀敬想不到能回答什麼，她自己同樣也是沒有一技之長，什麼都沒有。母女倆怎麼會落得這班田地。
「我看小菜專賣店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現在大環境景氣這麼差，大家怎麼還捨得花錢買小菜？」呂淑看著自己滿布皺紋的手背和手掌說道，那是一雙匆匆一瞥就知道粗糙不堪的手，呂淑經常抱怨是被水害的，「妳看，水就是這麼可怕的東西，把我的手都搞成了這副德性。」
秀敬目不轉睛地看著呂淑的手背：「我們要不要也來開一間小菜專賣店？」
母女倆面露沮喪，畢竟兩人料理食物的手藝都不怎麼樣。
「很難吧，我們又不是對料理有天分的人……」
秀敬拿起手機，嘗試在搜尋欄裡輸入「打工」兩個字，出現一連串熟悉的打工職缺，其中以送貨員這項工作尤其吸引秀敬的目光。
「試試看送貨？」
「什麼？」
「就是像宅配司機一樣到處去送貨啊。」
「妳要怎麼做這種工作？」
「上面寫說可以開自己的車送貨，而且還可以自由安排時間。」
秀敬想起了上週在社區附近目睹的畫面，一名年約五十歲出頭的阿姨開著一輛載滿物品的汽車駛入這一帶，直到卸貨之前，秀敬都沒有察覺原來她是送貨員，心想怎麼會有人買那麼多東西，等到看見那位阿姨將包裹放在自家門口並走出公寓大樓，才意識到「喔∼原來是來送包裹的」。
這是一份不必與人密切往來、只要把物品送到正確地址即可的工作，秀敬雖然對於送貨這項工作不很了解，卻先找到了明確的優點：不需要為了煩惱坐在隔壁的同事是哪種人而戰戰兢兢，也不需要參加公司聚餐、望著眼前的酒杯擔心害怕。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呂淑終於開口：「那就一起吧，不要自己一個人去送貨，我和妳一起。」
秀敬不發一語，最終以「知道了」做回應。從一開始秀敬就知道，呂淑不可能讓她獨自一人去做這份工作，因為她比誰都還要清楚，呂淑選擇離職、只待在秀敬身旁的原因。然而，呂淑並非袋鼠，秀敬也無法躲進她的育兒袋，最終還是得離開呂淑，獨自出門工作賺錢。雖然她明白那份護女心切的心，但是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不易，很快地，呂淑也得離開秀敬身邊，外出打拚賺錢，我們必須各自付出勞力來賺取各自的金錢。秀敬加強語氣補充：「只有第一天和妳一起喔！」
「為什麼？」
「等妳做完第一天就會知道，這不是什麼危險的工作。」
秀敬明明自己也不敢保證，卻說出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