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胼胝

作者簡介

夏夏
著有詩集《德布希小姐》、《小女兒》、《鬧彆扭》，小說《末日前的啤酒》、《狗說》、《煮海》、《一千年動物園》，散文集《來日方糖》、《小物會》、《傍晚五點十五分》，童詩集《小孩遇見詩：有禮貌的鬼》、《一隻貓會有多少問題？》。編選《沉舟記──消逝的字典》、《一五一時》詩選集、《氣味詩》詩選集、《小孩遇見詩：想和你一起曬太陽》。

書籍目錄

胼胝

文章試閱

1

秋蓮和陳3是在公園認識的，就在秋天，她清清楚楚記得，不可能是別的時候。夏天太熱蚊子多，冬天太冷，春天下雨，頭腦清醒的人才會喜歡在秋天時到公園裡坐著。包括秋蓮。
她就是如此平凡，從不落在平均值之外。舉凡身材、長相、資質皆屬平庸，走在路上不會被多看一眼，在團體中不會被盯上也不會被記住。秋蓮身上沒有特別的記憶點，像電影裡的臨時演員，背景似的活在光圈之外。
那時小敏才剛滿兩歲半。長輩都說這孩子是生來報恩的，嬰兒時期好吃好睡，除去幾次發燒讓秋蓮亂了陣腳與偶爾的小病小痛，各方面都是體貼人心的乖女兒。
不過為了照顧孩子，秋蓮育嬰假已經延長過一次，三天兩頭心裡就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回到職場贖回自己的人生。但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拖拖拉拉到現在。後來她乾脆想，等孩子抽到公立幼兒園再說。抽到了，接下來什麼都不用愁，直接往上升班，一路挺進小學。
在這段等待的日子，白天裡不想和公婆在家大眼瞪小眼，只要不下雨的天氣，秋蓮就把小敏綁上嬰兒車，一路推到公園來。孩子溜滑梯時，她在邊上的椅子發呆，不敢多看手機，深怕孩子摔了或跑了沒瞧見。
那樣的自己，不希望遇到熟人。
雖然從前說不上多會打扮，說好聽一點頂多是鄰家女孩那一型，清新簡單，但如今的她既沒打扮，穿得隨便，頭髮又塌得要命。
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
有時候望見趕著上班的行人，就算不是特別亮麗，至少乾乾淨淨。衣服是衣服，鞋子是鞋子，不是最新的，也不顯舊。那是一種象徵，代表某種堅持在捍衛著，一條界線在維持著。
先生逢週末回來，下高鐵到家後通常已過吃飯時間。婆婆會預先留一份晚餐給他，象徵性包著保鮮膜，膜上凝著水珠，可是味道終究在流失的溫度中沖淡了些。個性粗枝大葉的先生倒不在意這種小事，經常連塞好幾口不同味道的菜，混在嘴裡痛快嚼著。明年過生日就要滿四十歲，這年紀的男人面臨的身體變化，其中可以總結為兩個字來形容，禿和凸。秋蓮的先生也不例外，頭頂微禿和肚子微凸，簡直是整套搭配好的。
公婆晚飯後照例移到電視機前，多年來守護著相同的新聞頻道，因此也不太需要遙控器。不過那頻道的論調與她的認知相牴觸，她學習把耳朵關起來，假裝聽不見。先生在餐桌上，一面吃重新加熱過的晚餐，一面跟公婆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用最低限度維持談話。這情況下，秋蓮是沒機會跟先生多說上幾句的。
等先生洗完澡進房，秋蓮忙著哄孩子睡覺，有時不小心跟著睡著。半夜醒來，先生打呼的隆隆聲時大時小傳進耳裡。她爬起來把最後一盞燈捻熄，把一天翻過頁。
對此，她並無太多怨言。雖然平淡，只要心底還有對未來的想望，平淡中也能回甘。
秋蓮和先生幾次商量爭取職務調動，不過機會不大就是了。若先生能順利從外縣市調回來，他們就在公婆家附近再買間價格容易入手的老公寓搬出去住，順勢再生一胎。倘若調不回來，秋蓮乾脆辭掉現在的公司，帶孩子搬到先生那兒去，先租房子住幾年，找個新工作，等夫婦倆存夠錢再買房。
現在他們擠在公婆家的房間裡，牆上還掛著先生高中時迷戀過的明星海報。最近海報被小敏貼上佩佩豬和汪汪隊的貼紙。這些都是暫時的，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秋蓮默默認定。
先生沒回來的晚上，秋蓮會在晚飯後讓小敏和先生視訊。這場對話的主角是孩子，主題也是孩子。如果夫妻間有什麼事情要說，多半透過簡訊，一來一往的都是事，其他就沒了。
簡訊雖方便，但真要談些要緊事情時就顯得不夠方便。話永遠隔著一層說不清楚，不夠真切亦不夠急切，尤其是關於調職和買房的事。所以這些事情長久以來僵持在那兒，既不遠也不近，你往前幾步，它就後退幾步，看得見卻搆不著。
不過至少看得見啊。
秋蓮結婚前工作得夠久，存了一筆錢，按時轉去定存。好幾次同事慫恿她拿去買基金，她打死都不肯冒點風險。才過半年，那些同事都賠了。秋蓮慶幸自己當時夠傻，寧可看著利息越來越低，但至少錢沒變少。她的一顆心就安在那上面，是人生座標的原點。
她打算如果下個月提買房的事情先生再推遲，她就狠下心來解定存當作頭期款，這樣先生就沒話說了。反正房子終歸要在她名下，因為大家都是這樣說的。房子能拴住先生，拴住一個家，而這把栓子得繫在做太太的身上。
沒有太太的家，還像家嗎？
就拿她家來說，爸爸幾年前病逝，媽媽總算熬過將近七年的長照生活。爸媽之間不是沒有感情，哪怕是恩情都累積得夠用上好幾輩子。可是卸下重擔的媽媽好似死裡逃生，一開始還有些病容，像是被爸爸身上的病氣給熏得臉色蠟黃。爸爸走後沒半年功夫，媽媽臉上的光采就回來了，連灰白的頭髮都變黑些。
爸爸雖然走了，但媽媽還在，餐桌上依然有飯有菜，子女的電話會響起，有媽媽的嘮叨從裡頭傳來。家還在，沒有散掉。
回娘家時，做女兒的可以理直氣壯把小孩塞給媽媽照顧。埋頭吃飯時，偶爾會聽見媽媽提起哥哥嫂嫂的事，親戚的走動也在媽媽的言談裡活靈活現，鄰里街坊的聯繫與風聲時有所聞。雖然沒見著那些人，但那些人好似都在身邊圍繞著一個家。
所以秋蓮就不信頭期款都有了，房子還買不下來，大不了厚著臉皮拜託公婆出手幫忙。小姑家前年買在新開發的區域，說是過幾年捷運通車，房價還會漲，她拿這一點跟公婆好說歹說將近半年。後來倆老耳根子軟，老本就割出來一些。大家都不知道公婆的本有多厚，沒人敢問，問了像要明著貪財，太丟臉了。況且要是公婆藉機喊窮，難道他們要每個月給孝親費嗎？小姑不肯，秋蓮更不肯，他們都有孩子要養，有未來要打算。
雖然房價年年都漲，但代表以後換房時還能再賺一筆。當然最好是能一次買到位，如果真沒辦法，將就著先買兩房也可以。等第二個孩子懷上，夫婦倆加把勁賺錢，就能換三房。一步一步來，一定可以的。就連她的這套想法都平庸得不偏不倚落在平均值內，默默寄望成為眾數之一。
所以現在在公婆家擠著，秋蓮心裡想這是緩衝期，為了存到更多錢。
公婆連水電費都不跟他們拿，用的吃的也順手替他們買，她只要把孩子顧好就好，家事幫著做。雖然有很多不方便，她都能忍。婆婆說話不中聽，常拿道聽塗說的歪理和習俗來壓她，那都不打緊。
好比說小敏跑步跌倒，婆婆就說起她太早讓孩子學走路，影響骨頭生長。可是哪個孩子沒跌倒過呢？還說小敏夜裡做夢哭喊，是名字取得不好的關係，甚至扯到去公園玩過頭的緣故。至於小敏頭形沒顧好，則怪罪嬰兒時期秋蓮沒注意孩子睡姿，恐怕將來影響面相。
秋蓮還知道她掃過的地，婆婆會趁她照顧孩子時偷偷再掃一次，摺好的衣服攤開來重摺一遍。洗菜也是，好像秋蓮洗的不算數，婆婆要親自洗過才算乾淨。她不知道被挑剔的細節是什麼，也不想問，便一直裝傻。也許秋蓮掃地真的不夠細心，角落還留了幾根頭髮沒掃到，又或者衣服摺線的稍稍偏移讓婆婆無法容忍。那些都無所謂。
諸如此類的無稽之談和小動作她都能忍，只要錢能存下來就好。
秋蓮曉得幸福是比較出來的，她讓自己得到短暫安慰的方式同樣平凡無奇。網路上有幾個討論區，婚姻版、育嬰版和買房版，她固定上去巡點，看看別人家怎麼過日子。那些惡鬼似的婆家或是討債鬼般的娘家，看了真教人捏把冷汗。天底下真有投錯胎這檔事。秋蓮每回想到快用完的育嬰假、工作到底何去何從、何時能搬離公婆家這類讓人心情鬱悶的事，就會上網看看那些文章，讓自己好過些。
有時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只剩下網路裡的世界，那些別人家裡難唸的經，她替人家唸得頭頭是道，幫著在貼文底下留言出氣出意見。而現實世界裡，除了咿咿呀呀的小敏外，就剩出了房門會見著的公婆和簡訊裡的先生。結婚前的朋友和生孩子前的同事現在大部分依靠訊息聯繫，能見上面的機會少之又少。
直到秋蓮遇見陳3，才像是發現這世界還有其他人存在。不用傳訊息，能面對面說話，而且說的是心裡真的想說的話，真好。
初遇陳3後又過一陣子，秋蓮打心底大大舒了一口氣，只是她自己沒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