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特洛伊留言

作者簡介

林文義

1970文學啟程，美與愛如此純淨。散文風格獨特雋實，時報文化版：《掌中集》、《秋天的約定》，再續筆記此書：《特洛伊留言》。島鄉人文真切回眸，最宜夜讀。

書籍目錄

自序：靜與淨之虔誠
特洛伊留言
附錄：告別，母親
創作年表

文章試閱

自序：靜與淨之虔誠
這是相異尋常寫作的一次，華麗的冒險。
手寫字日以繼夜，堅執以筆就紙，猶若抄經般虔誠，這是我對護持一生的文學，致敬。
偏執的七旬時分，厭惡科技，至今仍排斥電腦打字，古老手藝人的真性情，率直不馴。
手記體散文，這本書如同逐時心情，習於今日書寫，明天審視，不合平生從業的副刊編輯標準，白色修正液嚴校訂，不容情，刪之毀之；不也是人生處世的靜與淨之虔誠。
沈臨彬僅有一書：《泰瑪手記》，?弦唯一詩集：《深淵》是青春習畫未竟轉為文學專志。信實的懺情之我，或以島鄉人民、土地、歷史作題，不虛偽不矯飾。意外的不付報刊先行發表，這是我與讀者最真切的交換心事。

1
「脫北者」：自喻是離開台北的人。
懷念記取，青春至晚秋，台北悲歡歲月。……毫不猶豫地遷居桃園和台北的邊境地帶──蘆竹南崁。六八逐老之年，不必不捨的自在。
距離首都二十六公里路，感謝國道一號的便捷，子夜高速公路靜默少車，以時速一百公里穩健來回，彷彿夜夢中展翼飛鳥的蛻變，時而茫霧，時而月光；遙想：朝鮮半島在二戰後一分為二，北是俄國主子，南是美國附庸，五○年代的南北韓交戰，同文同種的可以歡會握手的同胞只要一句──砍殺哈咪達（感謝）不就彼此熱淚盈眶之親炙。三十八度線阻隔南北親人的重逢，鐵蒺藜、機槍塔台，防衛：脫北者。
我啊，安然自在的自由選擇，就從基隆河舊河道填土成豪宅樓廈的：台北市大直明水路旁，安住二十三年的舊居，毅然決然越過邊境，來到桃園南崁，近兒女，多麼的欣慰靜好。
文學老友提示、規勸，不捨諍言──你啊，離開台北，就再也難以返回台北了……。我笑答──告別就不必眷戀，新地方也許陌生，晚秋之我，學習初識不就更好？現實評估，只要三分之一房價的南崁，換大直之昂貴有何不可？不是北韓投奔南韓的「脫北者」，還要冒險偷渡，三十八度線兩方的機槍，殺人如捻蟻；但看NETFLIX的南韓戲劇，他們比我們還誠實。

2
焚書意念？母親逝後，思念的遺緒若有似無的隱約，不在夜夢，而在晝；幽然靜時，不免自問：活著比死去幸福嗎？
祈許漸忘的理由，就勤寫多讀吧。南崁名店台茂購物中心六樓誠品書店，買到四冊合一的日本十六開本橫式筆記冊，臆想：就藉散文書寫或手記形式，未來的一書，能否有新意？
新意？小說得以演劇誇張，新詩可以歌詠抽象，散文吧？半世紀引為專志，自信熟稔反而是詭異的懼怕記憶重複……中國散文家章詒和名著：《往事並不如煙》，磊落、大氣的提示──記憶事實非常苦澀，倦眼回眸終是生命如此艱難……寫或不寫呢？我，一再自問。
選擇性，記憶？多年來時而請益詩畫名家：席慕蓉教授。爾雅版二○○六年日記書作者的她，言之──日記出版面世，事實是「選擇性」書寫。迴向我有幸同在爾雅印行的：《二○一七日記──私語錄》，不也是「選擇性」？的確如是。避開貪嗔痴，閃躲愛與怒……真誠實嗎？至少，我警示自己，不虛偽，不矯飾。
半年筆記本寫完了……竟想付火燒去？
何以，厭倦散文書寫重複，卻依然不免留存記憶？竟筆讀之，反思、質疑著自己……。

3
很多年前，血統論的台大醫院教授有一次酒聚裡，忽然要我拿下眼鏡，近身細看我的眸色，那般專業的審視；結論定義──你啊，有平埔族血統，北島近海的：凱達格蘭。很多年後，彷彿神啟般自然的以此作題寫了一首詩。
堅信自己是：凱達格蘭後裔，我不懷疑；珍藏一本情慾小說，一九九○年前衛版：《西拉雅族的末裔》，書中那南島的女子潘銀花，多麼美麗，享受性愛，誕生兒女……。是啊，人間悲喜如火獄，只有男女交媾時刻，才是最真切、深情的天人合一；作者是：葉石濤。
敬仰的葉石濤老師曾親手送我一盒牛肉罐頭，那是多年前首屆「自由時報文學狀」頒獎盛會後，他回高雄左營，我遺憾向老師告白──忘了攜帶《西拉雅的末裔》、《蝴蝶巷春夢》呈請葉老題簽，他說：你知道我在寫什麼。
逝後，台南市政府成立「葉石濤文學紀念館」，林佛兒先生規劃設計，可貴的四百字直行稿紙，時而敬託筆名：吉也，原名：張信吉詩人，服務顧台灣文學館。拜託他為我郵寄葉老文學紀念館四百字稿紙，手寫出版好幾本書……某夜住台南，夜未眠，回眸彷彿夢一場。

4
是啊，夢一場……島嶼至今仍妾身不明，猶如長夜不眠的夢遊者，書房走到陽台，僅為了仰看靜謐的月；雲掩霧濛悵然問：青春之初至晚秋最後，都是由衷索引、辨識自身本質真切的存在意涵嗎？人生實難，我，領悟了。

靜賞NETFLIX台，一部以遭受獨裁政權殺戮、壓迫的逃亡難民作題的西班牙電影──懷孕即將臨盆的母親，禁錮、躲藏在一具暴風雨舨行，不幸被拋棄於大海中的貨櫃，極端無助地漂浮……全然絕望的想割腕自盡，腹中的嬰兒以蠕動呼喚母親，一定要無比堅強存活下去！海水浸蝕半身，艱難生下了孩子，孤獨卻勇健的安置在半沉危阨的貨櫃，作成就是一個家。一個人的中秋夜，月未臨陽台，我觀影盈淚，思索──如果是文學，作者將怎般落筆？最絕望的致命時刻，因為初誕的嬰兒，尋求希望。

不是夢境，現實呈現的嬰兒成長的可愛流程；手機時來的影照，我的愛孫小螃蟹般尋索似的肢體挪動，未諳話語，但我相信，他，一定要表白什麼……？如若我得以等到愛孫們逐漸懂識人間真假初時，一定要告訴他們爺爺曾經在二○二三年中秋夜靜賞電影台，看見漂浮大海，堅韌母親在極端無助誕生嬰兒，賦予的勇氣。

5
遙遠詩社同仁竟然在萬里之外淒然病逝？辭世的詩人臨終前留下遺言否？或者記憶的最後還是未忘最初衷愛文學的不渝允諾？猶若陽光的尋索、合聚，誰是恆星的巨大光熱，誰是自知冷冽脆薄的隕石……似近還遠的闃於年歲，他們泊岸幾顆沉定但仍有些微驚惶的星球，似乎存在著一縷古老芳香的氣息，那是被傷害、誣衊、侮辱過詩的靈魂，依稀遺留著戰亂後的痕跡，以及隱藏；如同黃昏最後一抹霞色殘存。
淒然病逝於南非的詩人張雪映，本名張興源。送我木刻送子觀音，賀我一九九八年夏遷居台北大直，問我──未來台灣會蛻變何如？我苦笑無言以對，只反問張雪映：你還寫詩嗎？
久未詩，他微嘆；談起在南非結識反對人士：曼德拉。未成為總統前，他安排來訪台灣。這能印證什麼？遙遠回憶，張雪映的詩集《同土地一樣的膚色》一九八三年前衛版，我啊，竟然失去了這本；更早德華版《放浪小調》，印象毫無記憶？近讀二○二三年十月號四五六期《文訊》雜誌，向陽、王浩威悼念二文，夜已深人未靜，我不禁淚下……《陽光小集》，我們以詩祈盼苦悶的台灣，得以夜暗終見黎明。

不寫詩卻加入詩社
喜歡詩但沉默
詩人們問我為什麼
我傾往是一種組合
彷彿那時陽光的年紀
青春和夢都在詩裡
詩的歡聚只有十三集
多麼意外的愛與別離
三十年後才學習寫詩
點一盞燈在晚秋時候

6
晚秋漸附，近冬時節，遙想北國之雪。
他們說：你，不可能是最後一本書吧？
彷彿依稀……白茫茫夜雪，飄了下來。
我，悄然舉杯，遙敬酒向Line的詢問，已讀不回。個性隨性之我，這是生性使然，自始相信，用文學表白自我，不虛偽的自然自在。推開陽台落地窗，燃起菸，舉目尋月，思念妻，勞苦商務旅行，她在海峽對岸的中國杭州。但知華語相通，全然相異的思索迷；杭州啊，亞洲運動會，奪金逐銀……酒夜，去看錢塘大潮是否？去訊未回音，意外？翌日回訊，與女詩人葦子暢飲茅台酒，歡聚交心的醉睡。
那是多少年前了，台北東區小酒坊，與未來之妻相約歡會；從來不曾真切表白，勇敢的示愛──能否？我們一起走走看？妳說。靜靜回憶，數計指頭，二十年前了……那時是咖啡還是調酒？走走看，能否？她微怔後微笑好美。

憂鬱的日子也該有歌啊
飲完琴酒
我乃能攜妳涉那激流
──沈臨彬

他們說：你，不可能是最後一本書吧？
彷彿依稀……白茫茫夜雪，飄了下來。
如果，不是讀到：沈臨彬的《泰瑪手記》，散文與詩之書，這詩〈七色虹〉寫給最初筆名：光虹，再是：蘇玄玄，而後，曹又方，本名：曹履銘的二十三行詩，多麼妳我相遇的意境。多少讀者讀過也許陌生的沈臨彬文字？絕美的一生一本書，爾雅版：《方壺漁夫》，猶若一生一本書的?弦詩集，我的啟蒙者，少人能抵達沈臨彬文學高度，就像真切對妳的至愛。

7
女兒二○一七年夏送我六五齡禮物是：蘋果手機。替我設定FB、LINE，我排拒前者接後者；至今仍珍惜未曾換更精進的新式手機，蘋果咬缺口意味什麼？研發者莫非早就深諳人性明與暗的詭譎與善惡，晶片比上帝還要有信仰的虔誠，那本所謂的：《聖經》，若以文學最初認定，魔幻寫實的啟蒙，馬奎斯最清楚。
我，不熱衷科技的馬戲班嬉遊，擱置時間比手握察看還要長久；事實上，倒成為我翻拍昔時舊照、今時留影的頻繁用度……那是我留下記憶的印證，遙遠的相機，猶如自始未忘的最初愛變，青春與晚秋的容顏應對，何時何地的壯遊和聚會，夜深人靜觀影，今夕是何年？
文學借我一生，幸而都真切留在書中了。
寫作，不造作不雕琢，直覺落筆是風格。
評論者揣測我一再的文字美學──誤解為多。任性、執著「我手寫我心」正是堅持不渝的直向文學之神的由衷懺情，不馴就是特質。
新一代人相信：手機比《聖經》虔誠。
老去的我輩，相信不相信？迷思散漫了。
影像有時比文學更真實，時間停歇在最美麗、沉定的靜止，嬰兒長成少年；我，凝視。

8
夜未眠，重讀平路小說：《何日君再來》二○○二年印刻版。大歌星的猝死揣臆其次，反倒是情報員報告書或虛擬探索，讀來如此真實？極端冷靜，如此凜冽……大歌星身不由己，情報員詭譎無我，平路所寫，都是世間不幸人。
讀之感慨，兩者我都接觸過。前半生的媒體工作，一是繁美，一是險阨；同是漫畫家、小說家李費蒙老師學生的師兄：趙寧婚宴時，有幸與大歌星同坐一桌，驚豔於甜潤美音的大歌星，被約談的情報員那凌厲的對話……回首遙遠的往昔，豪筆平路，都在小說中為我喚回記憶；如若我用散文描述，應該怎般呈現？

遠方有人在呼喚，不是呼喚我……

拂曉前，寫到這一段文字，書房同時聆聽大歌星吟唱悲涼的歌詞，彷彿印證她一生自始不曾有過屬於自我真正的自由與幸福吧？……（她，不容許我此時的思索？唱機裡的唱碟一再跳針，重複、怠滯）大歌星，幽靈近了？那麼祈盼傷逝很多年的妳與我對話，我，願意。
一九五三年，我們同齡誕生，平路也是。小說以妳作題，是悲歡與同的善意；聆聽妳絕美之歌，是青春到晚秋的不忍珍惜，哀傷過去了。

9
脫北者言之「北」，就是決意離開初時自以為是，終老辭世亦是在首都台北；毫不猶豫的告別，實是愈加陌生的誕生之地，令我厭倦且疲倦。臆思：北韓人不懼生死的穿越北緯三十八線逃奔南韓，那堅執的勇氣，所圖何來？
自閉於書房。遷居桃園南崁近兒女是好藉口，以此理由婉拒台北的邀約，懼怕的大學演講，文學獎至少可默言，回想昔時逐日時政評論員每天電視台漂流來去不禁冷汗潛身。
只是純然想印證求學於大眾傳播的親臨體驗而已……坦直回答，的確是我直覺的告白，現實謀生而已……坦直回答，的確是我直覺的告白，現實謀生而已，「名嘴」遺笑；人性虛矯如最最脆弱的紙張，那種悲涼，借問：有意義嗎？謊話比諍言多，討好，諂媚電視前迷思的觀眾。
十六年前退出螢光幕，我一點都不眷戀。
何以告退？易成名，不虛華，自心明澈。

叛亂犯……
兄弟們為我命名
影棚照明燈乍亮猶若
嘉年華會盛典幕啟
決定以攝影機處決我
伏法則以衛星轉播……

10
就伴一盃小酒，翻閱從前出版成書的昔作，事實是索求已然散失的記憶。
生性求新蛻變，不想耽溺前世紀七○年代的風花雪月，八○年代的庶民寫實，九○年代之「革命」激情……彷彿多的是一個人虔誠且真切的文學思考，紅塵多端，祈盼純淨自；怎不明白這是一種注定折逆的不可能奢求。
我的人生不曾事先嚴慎規劃，彷彿前世的大漠荒原遊牧者，孤逝花一般的自生自滅吧？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古詩千百年雋永訴說，那情懷、意境，呼應我讀與寫的由衷相信；雖說純淨不可得，堅決不渝自許形成不必言喻的座右銘，或者蒼茫迷霧的現實計算得失成敗眾聲喧譁，嘲笑我──天真與幼稚。
天真，接近純淨。幼稚，我不世俗。
拂曉漸明，何以倦而未睡？一盃小酒再一盃……微醺收筆吧，提示必須熄燈入睡了。兀自與夜鬼或真有存在的神對話，沉默反而更有靜與淨的真切意涵，請讓我死般入眠，無夢。
不懼神鬼，只怕夢……不見故人盡陌生？
再一盃酒如何？如有夢，就帶我看海去，浪捲礁岩如永恆之歌，遠望無盡水，不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