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野豬渡河(經典蛻變版.附婆羅洲魔幻寫實地圖)

原文書名:Wild Boars Cross the River


9786263968370野豬渡河(經典蛻變版.附婆羅洲魔幻寫實地圖)
  • 產品代碼:

    9786263968370
  • 系列名稱:

    作家作品集
  • 系列編號:

    CM00111
  • 定價:

    520元
  • 作者:

    張貴興
  • 頁數:

    424頁
  • 開數:

    14.8x21x2.83
  • 裝訂:

    平裝
  • 上市日:

    20241030
  • 出版日:

    20241030
  • 出版社:

    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
  • CIP:

    863.57
  • 市場分類:

    小說,散文
  • 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
  • 聯合分類:

    文學類
  •  

    ※在庫量小
商品簡介


華文小說百年之河,張貴興的文字真的是最極致的——駱以軍

《野豬渡河》台灣與海外獎項
2023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
2020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首獎
2020聯合報文學大獎
2019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
2019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2019金鼎獎
2019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
2018 Openbook好書獎

《野豬渡河》經典蛻變版
【首度收錄】張貴興作者序、胡金倫編者序、紐曼華語文學獎得獎感言、砂拉越簡史
【特別製作】婆羅洲魔幻寫實地圖(彩繪摺頁海報,插畫家達姆繪製)

張貴興的寫作特色融合了東西方的文學美學和敘事風格。他對婆羅洲種植園的刻畫讀起來像是福克納筆下的美國南方被移植到了印尼群島,而他意識流式的敘事在人物的內在和熱帶雨林地形之間穿梭,為華語文學注入了類似於馬奎斯魔幻寫實主義的獨特感官體驗。從某種意義上說,把張貴興的著作視為代表華語語系文學作為世界文學的一個獨特分支一點也不牽強。──陳榮強(E.K. Tan),紐曼華語文學獎評審、石溪大學亞洲與亞裔研究系主任

張貴興寫出了一種流竄你我之間的動物性,一種蠻荒的、眾牲平等的虛無感。蠢蠢欲動,死而不後已。──王德威,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豬芭村野地豎起柵欄,橫亙豬芭河,準備迎戰豬群。
每年野豬渡河的季節,豬群從西加里曼丹熱帶雨林跋涉北上,穿越婆羅洲千山萬壑,匯聚成聲勢浩大的隊伍,跨過馬、印兩國漫長嶇崎的疆壤,進入富庶莽蕩的砂拉越雨林,尋找食物遍被的饕餮和交配福地。
獵豬大隊的領袖朱大帝說,近萬隻野豬同心合力圍剿一個目標時,軍隊也可能抵擋不住。
某年豬群夜襲豬芭村時,葉小娥見到半人半靈的油鬼子;蔡氏夫婦慘死,藏在井底的三歲女兒被救起,十三歲時成為六十多歲的朱大帝的妻子;神射手鍾老怪用七十八顆子彈殺了七十八隻野豬。據說豬王奔走時撩起一股使人皮膚長燎泡的熱火旋風,蔓延身軀的磷火點燃衰草枯木,蹬開一條生人無法踰越的骷髏末路。伏擊野豬渡河,留下說不盡的傳聞軼事。

日本突擊珍珠港九天後,一萬日軍搭乘戰艦,從南中國海登陸婆羅洲西北部。豬芭村的幾位志士早先已發起「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集結人力物力抗日,組織募款活動,豬芭中小學生舉行義演。
鬼子占領村子後,對他們進行徹底的剿殺。逃躲不掉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們,不是遭屠殺,就是淪為慰安婦。豬芭村經歷三年八個月的血腥壓迫。許多人靠鴉片麻痺痛苦,躲藏於幻覺的叢林。
日本統治結束時,村人追剿逃竄的日軍,間或與原住民達雅克人聯手殺鬼子。在凶殘的困獸之鬥中,鬼子死的死,瘋的瘋,自殺的自殺。
但就在豬芭村恢復平靜之際,野豬又將來襲。

《野豬渡河》於2018年首次出版後,橫掃所有重要文學獎項,2023年張貴興更以此作榮獲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已然為中文世界的必讀巨作。婆羅洲的自然地景、風土特色、傳說與史實在張貴興的筆下繁複交織,敘事打破常規,文字遒勁奇麗,層疊不同的視角,生欲死欲愛欲瀰漫雨林間,造就世界文學之中獨一無二的奇景。
此書為2024年新版,首度收錄張貴興序文、胡金倫編者序、紐曼華語文學獎得獎感言,重錄王德威序論與高嘉謙導論,小說全文經重新校訂,新增人物表及砂拉越簡史,並特別繪製婆羅洲魔幻寫實地圖,煥然一新地呈獻具有高度收藏價值的作者定本。

精選評論

在臺馬華文學是馬華文學和臺灣文學和文化生產的結合體。張貴興榮獲紐曼華語文學獎的意義在於他的作品表現了文學的豐富性是複雜並具衝突性的。文學的價值不在傳達統一性的美學與敘事,而在揭露歷史、社會、與人事物間的矛盾與糾葛。
──陳榮強(E.K. Tan)〈張貴興的「雨林」和「語林」之間:第八屆紐曼華語文學獎推薦與審評過程〉,原載於《文訊》

這樣的小說語言,在華文長篇中幾乎已臻絕品、極限。……
這是一本逼使讀者闔上書,仍被其魔性困住,反思暴力、邪惡的任何可能面貌、歷史的被遺忘、人類的執念,甚至人類是否是自然的侵入者、乃至於「後人類書寫」(王德威語)……許多深沉持續探問的,一本偉大的長篇。
──駱以軍,〈濃烈詩意,暴亂瘋狂的詛咒與回音〉(第七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評審頌詞),原載於《聯合報.聯合副刊》

張貴興文字的魔幻風格,素來擅長以特有的熱帶自然物產、氣味與生態,大凡水果、野獸、草木、風土,皆可發揮嗅覺、視覺、聽覺的熱帶感官借喻和轉喻,修飾種種潛在的張狂慾望,甚至因此形塑獨特的雨林水土和時序。
──高嘉謙〈被展演的三年八個月──婆羅洲的大歷史與小敘事〉

《野豬渡河》是部精彩之作,文字、細節精研細磨,情節曲折繁複,敘事自由進出各種類型,意象飽滿舖張,是近年兩岸四地中文小說少見的佳構。文字的張力自第一頁一直延伸到四百多頁,精力彌滿。
──黃錦樹〈腳影戲,或無頭雞的啼叫:評張貴興《野豬渡河》〉

小說破壞直線時間式的情節布列,各章以不同的人、物、自然現象、神話傳說為主題,時序穿流交錯,以拼貼連綴的布片、絕對的散逸,形成彼此獨立卻又相互聯結的空間。比起樹狀的歷史結構,小說將雨林展演為橫向、擴散式的、塊莖狀的平面,表現為各力量角逐的場所,由此繪製出一幅複雜且充滿張力的雨林地圖。……
《野豬渡河》從故鄉砂拉越的歷史中萃取資源,誕成一片想像的雨林平面。在傳統歷史敘述之外,打開了新的書寫方式,展現了新的感覺結構,將生命與多元的生態系統結合,呈現了橫向流變、森羅萬象的雨林圖景。
──周映彤〈論張貴興《野豬渡河》的雨林製圖學〉,原載於《中外文學》

張貴興的小說《野豬渡河》以特定場域書寫大時代的故事。閱讀此書,胸臆間盤桓的驚駭與滯鬱,隨著章節鋪衍,彷如四面圍襲,一路愈敲愈急的緊鑼密鼓。及至掩卷,還是令人緩不過氣來。
──莫云〈夢魘,沒有邊境──《野豬渡河》的悲歌〉,原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其間揉雜了砂拉越當地風土、獸物與人物,交織組構為一具繁複瑰麗的詩意身體。但暗地裡卻伸肢拉鬚、延伸出無數地表下暗自蠢動的根系,每根血管皆直通那人性與獸性之交界、觸貼著江林人獸間無可言詮的魔異風景。
──崔舜華〈小說的詩性咒術──讀張貴興《野豬渡河》〉,原載於《文訊》

一部讓人讀完之後很難不對人類的理性產生莫大質疑的鉅作。……
張貴興對於不同族裔的描寫,其轉換之精準與迅疾,佐以在凌空中鏖戰的神話與鄉野傳奇,讀者很難不意識到,角力的並不僅有表面上的肢體廝殺,更有文明與文明的頡頏,循循善誘或吞吃。
──吳曉樂〈《野豬渡河》用血性質疑人性〉,原載於《自由時報》

作者簡介


張貴興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婆羅洲砂拉越,1976年赴台升學,1980年畢業於師大英語系,1983年入籍台灣,1991年任中學英語教師。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熱帶雨林為場景,書寫南洋華人社群的生存困境、愛欲情仇和斑斑血淚,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
2018年《野豬渡河》出版後,先後榮獲Openbook好書獎、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聯合報文學大獎、紅樓夢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已被譯為法文、韓文、阿爾巴尼亞文出版。
2023年作品《鱷眼晨曦》榮獲臺灣文學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Openbook好書獎及亞洲週刊2023年十大小說榜首。
其他作品有長篇小說《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猴杯》、《群象》、《頑皮家族》、《薛理陽大夫》、《賽蓮之歌》,以及短篇小說集《沙龍祖母》、《柯珊的兒女》、《伏虎》。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
現居台北,正在寫作下一部小說。

書籍目錄


「浮羅人文書系」編輯前言 高嘉謙
編者序 野豬渡河,鹿躍鱷背,象捲猴杯──在我萬能的熱帶雨林王國 胡金倫
作者序 鬼、花和血的記憶 張貴興
人物表

父親的腳
面具
玩具
帕朗刀
江雷
油鬼子
妖刀
惠晴
何芸
黑環
懷特.史朵克
神技
山崎的名單
龐蒂雅娜
白孩
斷臂
吉野的鏡子
朱大帝的高腳屋
沉默
愛蜜莉的照片
無頭騎士
箭毒樹下
草嶺上
野豬渡河
尋找愛蜜莉

紐曼華語文學獎得獎感言
首版序論 失掉的好地獄 王德威
首版導讀 被展演的三年八個月──婆羅洲的大歷史與小敘事 高嘉謙
砂拉越簡史
作者簡介
婆羅洲魔幻寫實地圖(書末插頁)

推薦序/導讀/自序


鬼、花和血的記憶

張貴興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因為石油,美里(Miri)和生產石油的汶萊詩里亞(Seria)、加里曼丹峇里巴板(Balikpapan)成為日本侵略婆羅洲的灘頭堡。當時美里唯一的一座機場在美里衛星鎮、我的出生地羅東(Lutong)。日本戰敗後,大部分「蝗軍」(當地華人對日軍除鬼子之外另一種通稱)被遣返日本,少數日本戰俘被滯留羅東,重建被澳洲空軍轟炸的機場。重建工程完成後,戰俘沒有被遣返(或不想被遺返)祖國,終生遊蕩羅東,病死、餓死異國。這批數目不詳、沒有留下名字的戰俘被淺埋的地點叫作骨頭村(Kampung Tulang; Village of Bones)。骨頭村有點像亂葬崗,有的墳頭有石碑或木碑,有的沒有;有的石碑或木碑有死者的名字,有的沒有。沒有名字的石碑或木碑,或者連墓碑也沒有的墳頭,大概大部分是沒有返鄉的日本士兵長眠地。一部分骨頭村十多年後被居民鏟除,變成活人居住的村莊。羅東有一條馬路,就叫骨頭路(Jalan Tulang)。偶爾會聽到長輩提起日本幽靈漫遊鎮上的故事,不過,我從來沒看過。
美里開埠時遍地洋紅風鈴木(Tecoma Tree)。這是一種紫葳科常綠喬木,高二十到二十五公尺,樹冠宏偉,每年一月和二月,枝端叢生花苞,樹葉落盡後綻放,這時滿樹像掛著緋紅或粉嫩的風鈴,非常好看,東北風吹拂下,落花飄零,二戰時讓日本軍人想起家鄉的櫻花季,衍生濃濃的鄉愁。一九九六年,日本國際協力機構(Japan International Corporation Agency)派遣專家美化和綠化美里,園藝家佐藤正明啟動一項植樹計劃,在美里種植了一批會開花的樹種,包括印度紫檀(Pterocarpus indicus)、黃金雨(Golden Shower Tree)、黃焰木(Peltophorum pterocarpum)、洋紫薇(Lagerstroemia speciosa)、森林之焰(Butea monosperma)、花椰子(Cyrtostachys renda)、藍花楹(Jacaranda mimosifolia)。在極端溫度影響下,這批花季不太一致的樹種被移植二十年後,都在每年二月到四月大規模開花,不讓原生種洋紅風鈴木獨領風騷。這批樹種也許和引起「蝗軍」鄉愁的洋紅風鈴木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好像又有一點關係。
《野豬渡河》背景豬芭村(Krokop)是美里衛星鎮,二戰時百分之九十八人口是華人。Krokop是誤用,實際寫法是Kerekop或Kerukup,也是一種會開出白色和綠色花朵的落葉灌木或小喬木。二戰時豬芭村長滿這種高度五到十公尺的樹種,也是馬來名稱的由來。二十世紀初期,華人在豬芭村大量屠豬和飼豬,變成遠近馳名的「養豬的山芭」(山芭,未經開發的荒地),簡稱豬芭村,戰後改成較文雅的珠巴。Krokop和珠巴的意涵南轅北轍,但是沒有衝突,你用你的,我用我的。就像加里曼丹首都,印尼人叫龐蒂雅娜(Pontianak,女吸血鬼),華人在蘭芳共和國時期以客家話音譯成坤甸(Khuntien),和女吸血鬼沒有什麼關係,你用你的,我用我的。
美里、豬芭和羅東戰前是蠻荒、原始而美麗的地方,戰後半蠻荒和半原始,依舊美麗,但是多了一些鬼、花和血的記憶、想像、傳說和歷史。歷史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改變,但是記憶、想像和傳說則不一定。如果今天動筆,會是一部不一樣的小說。譬如日本攻克馬來半島和新加坡時立了大功的「銀輪部隊」,是日本軍方和新聞界通稱,但我不想美化侵略者,小說裡用的是普普通通的「自行車部隊」或「腳踏車部隊」。如果今天動筆,想法可能會不一樣。
新版《野豬渡河》訂正了一些人名和時間的謬誤。有一些是自己的大意鑄成,譬如把「澤鵟」寫成「澤鷲」。人物眾多,關係複雜,加了一張人物表。
謝謝金倫和秉修等人的美意。謝謝時報願意重新出版這本小書。

文章試閱


豬芭村華人天主教鄒神父五十多歲,一雙薄耳像蝙蝠翼膜,瀰漫著神采飛揚的紅絲綠暈,代步工具是一輛英國三槍牌自行車。自行車在神父保養下,三十多年了,車鈴聲依舊洪亮,鍍鎳的燈罩像一朵猴頭菇,輻絲和輪輞閃閃發亮像神的靈運漫行水面。愛蜜莉,鄒神父在內陸傳教時收養的孤兒,十六歲和鄒神父遷居豬芭村,十八歲獨居加拿大山山腳下,飼養雞鴨,透過鄒神父牽線,定期販售荷蘭石油公司肉雞雞蛋,熟識豬芭村白人官員和石油公司雇員。愛蜜莉的自行車運送了兩年多的母雞和雞蛋,有一個沈瘦子用廢鐵焊接的大貨架,座墊龜裂,輪輞和鏈蓋滿布褐鏽,鏈條運轉時像痰涎充沛的咳嗽。盧溝橋事變後豬芭人排日,紅臉關用帕朗刀削斷了富士牌自行車車頭燈,象徵性地砍了頭,沉屍豬芭河,買了一輛英國蘭苓牌自行車。沈瘦子瞞著紅臉關請擅泅的扁鼻周潛入豬芭河打撈,磨滅了豎杆上的富士商標,換成英國三槍牌,裝上英國製中古車頭燈、半罩式鏈蓋、發電機、腳架和車鈴,寄放雜貨店販賣。
變裝後的富士牌自行車被愛蜜莉用又臭又破的自行車和兩隻母雞換走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亞鳳肩扛獵槍和帕朗刀,騎自行車沿著加拿大山山腳下疾行。愛蜜莉的高腳木屋在加拿大山山腳下,上下兩層,下層無牆,四周果樹蓊鬱,鐵籬外叢生著矮幹低枒的灌木和茅草叢。愛蜜莉養雞隨性,五百多隻雞放養五畝果園中,果園星布十多個雞棚,雞群漫遊果園,覓食螬蠐、昆蟲、蚯蚓和草籽。果園以高腳屋為核心,栽種數十棵波羅蜜、紅毛丹、榴槤樹、柑橘、椰色果和龍眼,雞糞養肥了地力,果實甜美碩大,吸引野豬、猴子和野鳥。
下了一場午後雷陣雨。旱季初頭,草黃色的雲彩從蒼穹罅縫溢出,滴下草渣一樣綠色的雨。亞鳳站在籬笆門外淋了一陣雨,看見愛蜜莉和黑狗走來。雨絲忽密忽疏,傾斜壁直,逆飄上天。廊簷的滴水斷斷續續,像攝護腺肥大的老人堅苦地撒著天長地久的尿液。小雨持續落下,凹地清成了水窪。黑狗蹲在一樓的柴垛上盤望,偶爾凝眸木板隙縫中的亞鳳和愛蜜莉。愛蜜莉燒了一壺水,泡了一壺黑咖啡,和亞鳳坐在陽台上,將兩個瓷杯放在地板上。她拿起瓷杯啜咖啡時,露出手腕後一道六英寸的老疤。
兩年多前,豬芭村出現開埠史上最嚴重大旱,豬芭河水位驟降,草苗曬蔫了,草鞘烤糊了,田菑地空,野火不分晝夜施虐,人畜髮毛隨著植物枯萎,五官肌肉也萎縮了,好像血液也蒸發了。大番鵲搧著火焰飛翔,穿山甲啣著火球暴竄,母鱷尋不到陰涼的挖窩地點。黃萬福的黃牛和石油公司的霍爾斯坦乳牛衝垮了牛欄,在揚沙揭石的黃泥路上奔跑。荷蘭石油公司從中南半島進口的兩匹溫血母馬,一白一栗,躍出馬欄,打著嬌嫩的響鼻,撅著沒有被公馬跨過的豐滿屁股,揚著火燎的鬃毛,在茅草叢踏火尋釁。懶鬼焦的無頭雞下了木樁,飛上蔽蔭的波羅蜜樹幹,數十隻後宮佳麗也攀上枝頭爭寵。南洋姐株守藤椅上,粉唇微啟,叉開了大腿。
那天,愛蜜莉將雞蛋和肉雞送到荷蘭員工餐廳後,下午四點多,推著自行車,走過豬芭村最熱鬧的木板商號,一個中年大胖子艱辛地鑽進一輛三輪車,涼篷下露出兩隻蒼白多毛的肥腿。年輕的三輪車伕跨上座墊,吃力地用兩隻瘦腿蹬著腳踏,胖子的重量讓三輪車跑得緩慢顛簸,好似一隻大寄居蟹。車伕戴草帽,叼一根煙,汗衫短褲浸洇著汗水,臉上的鬍鬚像苔蘚。愛蜜莉在扁鼻周雜貨店買了油米麵粉罐頭,經過牛油記咖啡店,店內高朋滿座,牛油媽在店外搭了一棚露天咖啡攤,擺了十多張圓桌,坐了八成客人。牛油媽胸前掖了三件小手絹,有空就掏出來捻汗呼搧。愛蜜莉找了一張空桌子,將藤簍放在地上,喝了半杯不加煉乳的黑咖啡,叫了一盤乾炒粿條。
近六點了,日光依舊毒辣。客人清一色是男人,分三大類:荷蘭勘油井技工、林萬青板廠伐木工、朱大帝等獵豬隊友,夾雜幾位三輪車伕。勘油井技工有華人和來自爪哇的印尼單身漢,工作服和皮膚沾滿油垢,好像傳說中的油鬼子,被他們睡過的南洋姐,好像被油炸過。伐木工體味複雜,伐木時脖子盤一條毛巾,散發著汗酸、髮油、木屑、尿屎和魚蝦腥味。伐木工收工後,冒著被鱷魚獵食的危險,在豬芭河泡澡,豬芭河散布魚蝦腥味和尿屎味,鬼子占領豬芭村後,被砍頭的豬芭人,無頭屍體沉屍豬芭河,他們不敢到豬芭河泡澡了,但他們依舊愛吃豬芭河被豬芭人糞便餵大的螃蟹和河鱉,口氣有一股屎臭和腥味。伐木工愛漂亮,髮油抹得像一坨牛屎,打赤膊芟草、闢路、砍樹、運木,白天對著划舢舨和長舟經過豬芭河的婦女斬草除根,晚上躺在南洋姐身上春風吹又生。三輪車車伕脖子上也盤毛巾,但多了一頂插著槴子花或七里香的藤帽,毛巾灑了明星花露水,身上噴了進口香水,最怕睡剛被油炸過的南洋姐。這幾種人湊在一起,就像農場裡的雞鴨鵝,除了下的蛋需要分辨,外表一目瞭然。
愛蜜莉吃完乾炒粿條,桌旁突然多了三個年輕爪哇技工,嘴叼香煙,叫了四瓶黑狗牌和老虎牌啤酒,斟滿四個大耳玻璃杯,將其中一杯琥珀色冒著氣泡的破璃杯放在愛蜜莉桌前,指著玻璃杯吐出一串印尼土話。愛蜜莉聽不懂印尼土話,啜完剩下的半杯咖啡,揹起藤簍準備離去。爪哇技工突然伸手勾住愛蜜莉手腕上的藤環。
「放開蜜絲胡的手!」坐在愛蜜莉後方,一位認識愛蜜莉的華人伐木工說。「你想幹什麼?」
技工嘴裡咕嘰咕嘰吐出一串印尼土話。
「蜜絲胡,他要妳喝完啤酒再走。」華人伐木工說。
爪哇技工指甲縫貯了鐵一樣堅硬的污泥,手掌塗了蠟一般的油垢,掌心瀰漫沼氣,五指依舊勾住愛蜜莉手腕上的藤環,勾得愛蜜莉腕骨一陣刺痛。
「大哥,請你叫他放手。」愛蜜莉對華人伐木工說。伐木工嘰哩咕嘰兩句,爪哇技工不鬆手,也嘰哩咕嘰兩句,另一隻手伸向愛蜜莉手掌。
愛蜜莉盯了技工一眼,抽出小帕朗刀,用刀背敲了兩下技工勾住藤環的五指,技工縮回兩手,哼了一聲,用拳頭搥桌面,發出一聲巨響。一群爪哇技工圍在他們身後,一群華人技工、伐木工和三輪車伕圍在愛蜜莉身後,語言複雜,有客家話、廣東話、閩南話、海南話、潮州話、華語、英語、馬來語、印尼語、淡米爾語。愛蜜莉用小帕朗刀輕輕一撥,將那杯冒著氣泡的啤酒推倒,琥珀色的啤酒溢滿桌面。
朱大帝剖開人群,站在愛蜜莉身前。一個魁梧的三角臉爪哇技工站在朱大帝對面,和朱大帝怒目而視。
「蜜絲胡,把刀收起來吧。」大帝對愛蜜莉說。
愛蜜莉下顎高聳,冷漠地環視圍成半個人肉圈子的爪哇技工,手裡依舊攥著小帕朗刀。
「這位蜜絲胡,從小是孤兒,一個人開了一家養雞場,性情剛烈。我們豬芭村鬧瘟疫時,她和豬芭人一樣,捐了錢蓋福德正神大伯公廟,誰欺負她,我們豬芭人不會袖手旁觀。」朱大帝剛從莽林歸來,戴一頂草綠色鴨舌軍帽,穿一件綴著蛤蟆肚大小口袋的毛色獵裝,嘴上的洋煙已經燒到濾嘴,露出一個木頭笑。「你們這些爪哇苦力,不止一次對我太太毛手毛腳,我忍你們很久了,看你們離鄉背井到我們這裡謀生不容易,別在我的咖啡攤鬧事,走吧,走吧!」
朱大帝說客家話,華人技工口譯成印尼話。被愛蜜莉用刀背硌了兩下的技工沒有完全清醒,指著桌上一杯啤酒,咕嘰咕嘰了兩句。
「他要蜜絲胡喝完這杯啤酒。」華人伐木工說。
「冚家鏟──」朱大帝話剛出口,愛蜜莉抽出小帕朗刀,用力一揮,斷了兩瓶老虎牌啤酒瓶,碎了一杯大耳玻璃杯。
雨水讓母雞像一群被驚動的蟑螂,但沒有入棚躲雨,雨中繼續覓食。雲散雨收後,亞鳳的黑咖啡依舊冒著煙。果園散亂一批小水窪,吸收著樹上滴落的水珠。一隻青蛙後腿被母雞叼住,母雞為逃躲分享而快速奔跑,好像青蛙施展神力牽引母雞。鐵額銅頭似的榴槤果高掛樹幹。愛蜜莉喝完兩杯咖啡,滾了一壺水,又泡了一壺咖啡。她告訴亞鳳,茅草叢裡有兩窩野豬,一窩是一頭母豬和八頭剛褪下條紋的小豬,另一窩是三頭青壯豬,夜晚聞榴槤果落地,即刨開籬笆入園搶食,並刨掘一小塊栽種胡蘿蔔的田畦。胡蘿蔔是愛蜜莉孝敬鄒神父的貢品。鄒神父和英國大官一樣深信胡蘿蔔可以強化人類夜視力,愛吃愛蜜莉純粹用雞屎催生的胡蘿蔔,便於晚上外出布道。野豬食不飽足,踏破雞棚啃食母雞,每晚必來,叼走了三十多隻雞。愛蜜莉觀察多日,鎖住了巢穴,請亞鳳協助圍剿。又說,三隻青壯豬是她多年前屠殺一頭母豬時,一時不忍,野放了三隻小豬,沒想到長成食肉成性的大豬。
下午三點,愛蜜莉肩扛單管獵槍、腰拤大小帕朗刀各一把、挎一個藤簍,亞鳳肩扛雙管霰彈獵槍、腰拤大帕朗刀、挎一個藤簍,推開籬笆門,兩人一狗走向茅草叢。黑狗走在前頭,愛蜜莉居中,亞鳳壓後,故作輕鬆狀吹口哨。愛蜜莉回頭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遠方飄散幾朵零星野火,火舌嬌小,吐出的白色煙霾蔽野籠地,讓野地缺了一角。黑狗像披著一團墨囊,狗腳踩在野地上像蟹腳行走在沼澤地上沒有聲息,間或停下狗腳觀望四野。
愛蜜莉越走越快,突然舉起手掌擋在亞鳳胸前。兩個肩扛獵槍的豬芭人越過一塊齊頭的圓形草嶺,消失草叢中。愛蜜莉收回撂在亞鳳胸前的手,看了亞鳳一眼,抽出腰上的小帕朗刀。
嚄嚄。喳喳。齁齁。吭吭。亞鳳聽見草嶺傳來野豬低沉的啼叫。
斷裂的啤酒瓶長滿透明的玻璃釘鈀,完好的大耳玻璃杯倒臥在破碎的大耳玻璃杯屍塊上。小金、鍾老怪、鱉王秦、扁鼻周和沈瘦子等獵豬隊友聞風趕來,圍在朱大帝身邊,把愛蜜莉擠到伐木工圈子中。小金帶了一把大帕朗刀,被沈瘦子奪走,交給牛油媽,牛油媽扔到櫃檯下。沈瘦子是豬芭村開埠元老,敉平不少禍亂,知道拳頭傷人,大事化小;利器殺人,小事釀大。
被愛蜜莉用刀背敲痛了五指的爪哇技工突然捏住一截玻璃釘鈀,在愛蜜莉手腕劃出一道六英寸的傷口。朱大帝一腳踹在技工肚子上,技工哀呼一聲,四仰八叉跌倒。三角臉爪哇技工踢翻一張椅子,舉起另一張椅子,砸向朱大帝。朱大帝頭一歪,椅子砸在圓桌上,斷了兩條腿。椅子腳削掉了朱大帝的草綠色軍帽,露出被母豬啃去頭皮的醜陋疙瘩。朱大帝的頭皮布滿青脆的褶皺,泚出十多簇像毛毯的髮芽,兩眼怯光,好似枯木逢春,散發出忸怩的青春色彩。大帝一手攥住一張椅子,砸向三角臉爪哇技工,一手撈了圓桌上的軍帽往頭上罩去。五十多個爪哇苦力和一百多個華人技工、伐木工、三輪車伕在牛油記的露天咖啡攤鬥毆時,愛蜜莉將小帕朗刀入鞘,接過牛油媽遞給她的白毛巾包紮傷口,揹著藤簍,將咖啡錢放在櫃檯上,捏了一下牛油媽大兒子的肥臉,跨上自行車離去。
警署出動警員解圍時,五十多位爪哇技工已被朱大帝等人追打得四處逃竄,大部分逃回員工宿舍。走了一小撮華人,來了更多不相干的華人,簇擁著朱大帝等人在宿舍外叫囂。朱大帝和三角臉扭打時,軍帽再度被扯下,他發出像嬰兒的激啼,打斷三角臉兩顆門牙。荷蘭石油公司高級主管向豬芭警政署長抗議,逮捕了朱大帝等十多人和十多個爪哇技工,引爆雙方第二波衝突,爪哇人和華人集聚警署前,二十個穿著迷彩服的邊防部隊隊員,頭戴傾斜右方的貝雷軍帽,手拿卡賓槍,一字排開站在警署大門前。
紅日西沉,南中國海肥碩的波浪像吸飽了血的螞蟥,英國官員的遊艇也卸帆返港,一群海鷗軋軋叫著,繞著旗杆上的米字國旗飛翔。遙遠的穹窿紅了,像一個哭泣的小姑娘臉龐。豬芭華人僑長、豬芭首富長青板廠老闆林萬青,夥同荷蘭石油公司華工工會總工頭,備了一個大紅包,親自壓禮,駕著一輛載滿煙酒土產的吉普車,像一頭被馴服的野犀牛,停在荷蘭石油公司總經理官邸前。石油公司派遣主管安撫爪哇技工,總經理面會警政署長,建議釋放朱大帝等人。警政署長是個馬來人,矮胖禿頭,手拿擴音器站在邊防部隊身後訓話,殖民警察帽簷上的英國國徽像一口黏稠的熱痰,從擴音器飄送出來的聲音也夾雜一股熱痰。天氣太熱了,他極力緩和形勢的笑聲像涕泣。人群飛出一塊石頭,砸中署長額頭,署長怪叫一聲,撫住額頭,血絲從手指縫溢出。人群開始暴動,衝向邊防部隊或揮拳互毆。邊防部隊起初對空鳴槍,隨後槍口對準人群。槍聲和哀嚎短暫,但濃濃的煙硝味被海風吹襲,撲向豬芭村,瀰漫茅草叢,久久不散。邊防部隊擊斃了五個華人和六個爪哇技工,打傷了二十多人。
愛蜜莉指了指圓形草嶺後方。她做了個手勢,示意亞鳳前進草嶺。黑狗踮著四肢,爪不沾地狗耳密合尾巴垂直,卸去所有抗風的毛爪,爬上草嶺。兩人一狗上了嶺巔,往下觀望,看見了草嶺背面野豬的窩穴。窩口橢圓形,窩外布滿防禦性的開叉枯枝,四周的土壤也布滿豬蹄印。蹄印明朗,有大有小,從洞口通向一條草徑。愛蜜莉小聲說:「保羅進洞誘敵,先出來的一定是母豬,瞄準了就扣扳機,小心別打到狗。小豬出洞時,能活捉就活捉,捉不到就打死,一隻也不能少。」
亞鳳和愛蜜莉蹲在草叢中,舉起獵槍瞄準洞口。黃色小花散亂草嶺上,草嶺上方飄過巨大的雲彩,露出幾片小藍天。向洞外箕張的杈枝容易戳傷掠食者眼睛,黑狗保羅嗅著蹄印走向洞口時,杈枝好像活的,箕張得更厲害。黑狗齜開狗牙,躥入洞內,但很快又退到洞口,草擬了一下戰略,再度躥入洞內。洞內響起犬豬哭號和狗牙豬牙咯咯喳喳摩擦的聲音。黑狗又退到洞外,搖了搖頭,沉潛一年半載,躥入洞內。狗的殺氣和豬的怒氣震散了幾根杈枝,狗爪豬蹄交錯,厚實的沙塵封住了洞口。漸漸地,狗吠充滿銳氣,豬啼多了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