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冬泳

原文書名:WINTER SWIMMING


9786267061923冬泳
  • 產品代碼:

    9786267061923
  • 系列名稱:

    文學森林
  • 系列編號:

    YY0281
  • 定價:

    400元
  • 作者:

    班宇
  • 頁數:

    336頁
  • 開數:

    14.8x21x2.2
  • 裝訂:

    平裝
  • 上市日:

    20231113
  • 出版日:

    20231113
  • 出版社:

    新經典-希代
  • CIP:

    857.63
  • 市場分類:

    小說,散文
  • 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
  • 聯合分類:

    文學類
  •  

    ※在庫量小
商品簡介


直爽、殘酷、充滿詩意
他的文字,讀過就不會忘

首爾國際電視節、釜山影展獲獎影集《漫長的季節》文學策劃
最具爆發力的文壇新人────班宇 第一本小說


◆ 名家一致肯定────

   王德威(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暨比較文學系講座教授)
   辛爽(《漫長的季節》導演)
   吳芬(詩人)
   宋尚緯(詩人)
   馬世芳(廣播人、作家)
   馬家輝(作家)
   陳?青(作家)
   駱以軍(作家)
   鍾永豐(作家、作詞家)

◆ 讚聲推薦

  班宇的作品殘酷凌厲,講人生不堪的狀態,尤其是青年人的生命困境。但是最後往往有非常抒情的時刻,這是詩的時刻,給我們一下子的震撼。 ────王德威(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暨比較文學系講座教授)

  今年讀過的最好的小說。 ────賈樟柯(電影導演)

  班宇用他乾淨、硬朗的筆觸,冷靜、耐心地為我們描摹出一幅幅端莊肅穆、具有經典品相的短篇佳作。那字裡行間的東北寒風,凌厲又溫柔。────談波(作家)


◇博客來網路書店2019年年度選書
◇第四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作品
◇豆瓣讀書2018年度最受關注圖書

◆特別收錄作者專訪────〈打個共鳴的響指吧〉

──


他們在命運的冰面上踽踽獨行,像極度冷冽之中的星點微光
七個像雪片般無聲墜落的生活片段,彷彿也曾落在你我身上

凡是繁榮過的,必將落入破敗。時代的寒風無差別地將散落各處的人們吹倒在地。曾經的印刷工人、變電廠工人、麵粉廠廚子、吊車駕駛、流水線工人,一夕之間失去身分與工作,被迫承擔起生計,面對生命的重荷。

在嶄新的時代,他們彷彿城市裡的亡靈,過去的經驗再無用處,只能以肉身赤裸搏擊,開計程車、混黑社會、當神棍、開麻將房、賣彩?,吃喝嫖賭、偷拐搶騙;有如行走在結冰的湖面上,顫慄、無依,擔心冰面瞬間支離破碎,將他們吸進深刺骨髓的闇黑與極寒中。

《冬泳》收錄的七篇故事,是作家班宇的「昨日世界」,寫下那些被損害的、被侮辱的眾生面貌,呈現出極寒的殘酷現實裡,最後的一絲餘溫。

──

〈盤錦豹子〉
被生活磨平野性,身殘心碎的印刷工人,為了想守護的人迸發出最後一絲熱量。
「孫旭庭昂起頭顱,挺著脖子奮力嘶喊,向著塵土與虛無,以及浮在半空中的萬事萬物,那聲音生疏並且淒厲,像信一樣,它也能傳至很遠的地方,在彩票站,印刷廠,派出所,獨身宿舍,或者他並不遙遠的家鄉裡,都會有它的陣陣迴響。」

〈肅殺〉
連續失業、妻離子散,足球是唯一熱愛,兒子卻未能如願成材。他的熱情與虛無,何處安放?
「十月底的風在這城市的最低處徘徊,吹散廢屑、樹葉與積水,他看見載滿球迷的無軌電車駛過來時,忽然瘋狂地揮舞起手中的旗幟,像是要發起一次衝鋒。」

〈冬泳〉
一次相親,三起命案,我們,還能夠成為一家人嗎?
「黑暗位於峭壁的深處,沒有邊際,剛開始還有拉拽聲,爭吵聲,後來我們幾乎同時發現,那是令人極度困乏的黑暗,散發著安全而溫熱的氣息,像是無盡的暖流,我們深陷其中,沒有燈,也沒有光,在水草的層層環抱之下,各自安眠。」

〈空中道路〉
那時我們還是工人,抱著鐵飯碗,還有夢想,能抵抗地心引力……
「他聽見兩個啤酒瓶子在空中相撞的聲音,在長夜裡顯得極其清脆、尖亮,彷彿要去劃破什麼東西,而碎片像雨一樣落下來,撒在地上,泛著零碎的光,映照著他的前路。他的腳步愈發輕盈,像是走在空中。」

〈梯形夕陽〉
我意氣風發奔赴新職,卻遇上席捲而來的下崗潮,命運的洪水慢慢襲來……
「我在看河,從塔吉克流過來的那條河,水勢平順,藏著隱秘的韻律,梯形夕陽灑在上面,釋放出白日裡的最後一絲善意與溫柔,夜晚就要來了,烏雲和龍就要來了。」

〈工人村〉
古董店、足療店、神棍、賭場,工人村曾是時代的排頭標兵,如今成為破敗落伍者的集散地。
「大頭說,雞毛親情。我說,你接著出車吧,今天不聚了。大頭說,出雞毛車,趕緊的,送完醫院過來唱歌,就願意聽你唱的刀郎,賊雞巴荒涼。」

〈槍墓〉
一步踏錯,萬丈深淵,愁苦交加的畫中畫,無止盡的命運。
「吳紅又說,不要含怒到日落,太陽下山了,只有你一個人還在河邊,抽打水浪,徒勞無功,風總會將水面撫平。孫少軍想了想,說,耶穌沒認出我來,河邊的不是我,我在水底。」


作者簡介


班宇
1986年生,小說作者,瀋陽人。

擔任過出版社編輯,自2007年起書寫音樂評論和文化專欄,筆名坦克手貝吉塔。2016年開始小說創作,2018年以小說〈逍遙遊〉獲得「收穫文學排行榜」短篇小說首獎,進入大眾視野。同年發表出道作《冬泳》,獲得了嚴肅文學與普羅大眾的關注與認可,隨後入選2018年度《收穫》推薦青年作家、《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GQ》智族2019年度人物、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花地文學榜年度短篇小說作家、第四屆茅盾新人獎等,是目前最受矚目的青年作家之一。

2022年受邀,與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的學者進行交流;2023年以文學策劃的角色參與了電視劇《漫長的季節》的製作,為電視劇點綴出一抹濃厚的詩意,帶動了更多讀者對他文學創作的關心。同年,改編自班宇小說的電影《逍遙.遊》榮獲影展肯定,收錄於《冬泳》書中的小說〈槍墓〉也即將改編為電影。

已出版小說作品有《冬泳》、《逍遙遊》、《緩步》等。

書籍目錄


盤錦豹子
肅殺
冬泳
空中道路
梯形夕陽
工人村
槍墓

【附錄】 打個共鳴的響指吧────專訪《漫長的季節》文學策劃班宇

推薦序/導讀/自序


推薦語

【特別收錄|作者專訪】打個共鳴的響指吧

口碑創下年度紀錄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幕後有位「文學策劃」──作家班宇。不但劇名出自班宇同名小說〈漫長的季節〉,劇中人物王陽那首以「打個響指吧」開頭的短詩也是班宇的作品,至於劇集結尾那場落在所有人身上的大雪,靈感取自班宇寫在小說集《冬泳》封面上的一句話:「人們從水中仰起面龐,承接命運的無聲飄落。」

二ま二三年五月,班宇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談談他在劇中的角色,以及他和辛爽導演對故事的共同想法。

──

二ま二一年六月,導演辛爽找到班宇,希望班宇加入劇組,一起打磨這部劇。他給班宇講了整個故事——當然,當時的劇情和最後呈現的《漫長的季節》還有很大差別。但總體聽下來,班宇覺得還是挺有意思的。

這是班宇第一次參與一部劇的製作,他甚至不知道所謂「文學策劃」該是什麼樣子。最初,他的任務是把整部劇情以小說大綱的方式重寫一遍,其中大約百分之八十的內容基於之前的人物關係和情境設定,他修改了部分人物的命運走向,又增加了一些人物。

比如,他新增了樺鋼廠的李巧雲,並把她從過去的時間線拿到現在的時間線。後來越來越多的人物,比如邢三兒也出現在過去和現在兩個時間線裡。

「我想寫的相當於一個群像。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呼嘯而過。它既落在王響身上,也落在宋玉坤身上,也落在邢三兒身上。」班宇說:「我覺得王響在現在的時間裡應該有一條感情線索,這條感情線索可以把他過去那些樺鋼工友的命運勾連在一起。」

在許多網友心目中,第十一集王響、李巧雲和吳老師在計程車裡的「黃昏三角戀」可謂封神之作,字字句句不提愛,字字句句都是愛。

班宇也特別喜歡那場戲:「有一種隔空喊話的感覺。王響朝前說話,但聽見那些話的人其實坐在他身後,也相當於王響向前說的話是被過去的人聽到的。而且這二十年來,你以為王響只在乎追尋兒子的死亡真相,其實不是,他對每一個生活細節都有留意,他也一直認真地生活了這二十年,只不過,他一直困在了那個秋天。」

(採訪撰文:羅昕。本文為節錄,全文請見《冬泳》。)


文章試閱


梯形夕陽

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從技校畢業,學的是車工,學校當時已經不包分配,畢業生需自尋出路,我待業一段時間,同年九月,父親花錢託人,將我的關係轉入他所在的瀋陽變壓器廠,當時廠裡情形急轉直下,開始大批裁員,一線工人只出不進,我被暫時調入銷售科,成為一名科員。介紹人跟我父親說,坐辦公室的,怎麼也比幹生產的強,手藝現在不值錢了。我父親一語不發,他所在的浸漆組也是朝不保夕,集體下崗只是時間問題。

工廠業績不佳,轉型艱難,在職員工大多被買斷工齡,重新競聘,轉為契約工,怨聲一片。下崗職工的不滿情緒則更加激烈,隔三岔五便在工廠門口聚集,站在大路兩邊,喊著廠長或者車間主任的名字,此起彼伏……砰砰幾聲,砲打青天,黃白色的紙錢在半空中開花,又紛紛揚揚地落下,迎著霧氣與昏光,像一場幽沉寧靜的雨。

待這些人散去後,廠內的清潔工們提著柳條紮的硬掃帚趕來,輕輕舞動,將碎石、菸頭、紙錢和落葉一併掃去,堆在一起點著,風很大,火星漫天飛舞,之後又逐一熄滅,地面上殘餘的灰燼全被吹散,只留幾道灰黑的印痕,繁盛的雨水也難以洗刷乾淨。我頭一天上班便遇見這幅場景,很受觸動,後來見怪不怪,說是為工廠送葬,倒不如說是給自己出殯,不同於往昔,如今誰也救不了誰。

廠區裡總有下崗職工出現,有來辦手續的,也有整理物品,或者跟工友敘舊的,甚至還有一覺醒來,照舊上班,到了單位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下崗,不知何去何從,圍著廠區騎車繞圈。此景淒涼,但我那時剛參加工作,正準備大施一番拳腳,鬥志昂揚,時常幻想憑藉一己之力扭轉頹勢。

銷售科所在的辦公樓位於廠區東側,環境優雅,樓下有繽紛的假花壇,我每天騎自行車上班,特意留個心眼,總是將車停在裝配車間的庫裡,裝配車間的女工好看、開放又潑辣,全廠聞名,我拎著夾包,將剛配的大屏漢顯傳呼機別在褲帶上,整理好髮型,每天在她們車間門口多逗留一會兒,希望能藉此引起一些年輕女工的注意。但兩個月過去後,並沒有收到什麼效果。我有些心灰意冷。

至於工作方面,也沒取得任何進展。從我第一天進廠起,我們銷售科的負責人周科長便讓我學習變壓器製造行業的相關知識,厚厚一摞子列印資料,藍黑色油墨印刷,糊成一片,被翻得捲了邊,裡面涉及變壓器的類型和基本參數,行業總體經濟狀況,產品特性與銷售策略等內容,非常枯燥,無趣。但周科長把這些看得十分重要,督促安排學習的同時,還喜歡隨機考核提問,我們私下給他起外號叫「周隨機」。比方說,我上廁所小便時碰見他了,他會一邊撒著尿一邊問我,中國變壓器市場上有能力生產500kV變壓器的企業有幾家?我必須立即回答出來,總共有五家,其中包括我們瀋陽變壓器廠、湖南衡陽變壓器廠、陝西西安變壓器廠、河北保定變壓器股份有限公司、上海阿爾斯通變壓器有限公司等。然而,只回答出這些還遠遠不夠,周隨機看你停下來,尿液會懸置於半空,嚴厲地質問道,還有呢?撒尿不能只尿一半吧,話也不要只說一半。你必須繼續補充道,能生產220kV變壓器的企業不超過二十家,生產110kV級的企業則有七十家左右,其中以北方居多,而年產超過百台的企業,普天之下,寰宇之內,只有我們一家。周隨機聽後點點頭,雙腿微曲,抖抖下身,語重心長地說,記住了,這些都是你以後的競爭對手,以後跟外面辦事也是,說話要說完整,不要說半句話。我說,周科長,您放心,我都記住了,我還沒說完呢,近年來,瀋陽變壓器廠通過引進國外先進技術,使變壓器產品在品種、水準及高電壓變壓器容量上都有了大幅提高。目前,我們生產的變壓器品種包括超高壓變壓器、全密封式變壓器、換流變壓器、環氧樹脂乾式變壓器、組合式變壓器、油浸式變壓器、捲鐵芯變壓器。此外隨著新材料、新工藝的不斷應用,瀋陽變壓器廠還會不斷研製和開發出各種結構形式的變壓器,永遠走在行業的最前端,今時今日,我以我是瀋變人而自豪萬分。周隨機十分滿意地提上褲子,伸出濺滿尿液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夥子不錯,工作很上心,咱們回辦公室吧。我說,周科長,您先回,我還沒尿呢,剛才光顧著回答問題了,太緊張了,尿泡都要憋炸了。

後來我才知道,周科長的那一摞資料上寫的也都是半句話。補充完整的話,其中一句應該是,其中年產超過百台而銷售不超過二十台的企業,普天之下,寰宇之內,只有我們一家。

年關將至,周隨機仍沒安排給我任何銷售任務,他開始頻繁失蹤,神出鬼沒,很難找到,女科員小柳負責替他傳達指令,隨機問答次數驟減,我也逐漸鬆懈下來。廠區基本停轉,工資已經拖了兩個月,據說過年也沒有錢發,我心裡很著急。這時我剛交了個女友,兩人經常吃飯、逛街、看電影,開銷較大,女友名叫張紅麗,是我的小學同學,住我家附近,彼此算是比較了解,她是單親家庭,跟她媽一起過,娘倆在南塔兌了個床子賣鞋,家庭條件比我好一些。張紅麗很早就不上學了,長相雖然一般,但喜歡穿著打扮,在我們那一帶名聲並不好,跟好幾個人糾纏不清,不過我覺得無所謂,至少她對我還算不錯,沒處幾天,便送我一雙紅褐色的大利來皮鞋,穿著特有派,像做買賣的。唯一不太適應的,是每次跟她約會時,似乎都會聞到一股強烈的皮革味道,她說鞋城裡面都是這種味道,今年流行的水牛皮,噴半瓶香水也遮不住。我聽到水牛這兩個字時有些走神,會想起一部以前看過的電視片,裡面有許多死去的水牛,一生為人役使,溫馴而沉默,最終倒在河畔。

我帶著張紅麗打兩次撞球,吃過幾頓飯,然後就想著怎麼把她往錄像廳裡領,有些事情我相信她的經驗比我要更豐富,那些我反覆揣摩的,她或許早已心知肚明。當天跟她吃的是朝鮮燒烤,期間我裝成一位熟諳工廠狀況的老員工,將許多聽來的奇聞講給她聽,之後又喝掉數瓶啤酒,披上大衣,摟在一起出了飯店。我說,別回家了,沒意思,咱倆去看會兒錄影帶。張紅麗說,你去吧,我可不去。我說,別啊,來的時候我都記下節目單了,今天放的片子特別好,《風塵三俠》、《香蕉成熟時》、《妖街皇后》、《不道德的禮物》,精彩不斷,半夜還有加片呢。張紅麗撇著嘴說,沒一個聽著像正經片子。

來到錄像廳之後,我便開始隱隱後悔。這兩年我沒怎麼去看過錄影帶,不大清楚裡面的變化,我印象裡的錄像廳仍停留在那一套刻板的描述裡,男女曖昧成對,依偎在長椅上難分難解,迷離又催情,但這裡完全是另一副樣子,環境骯髒凌亂,滿地的糖紙和瓜子皮不說,揮之不去的菸味、臭味和汗味也令人作嘔,這些味道彷彿凝固在空氣裡,永遠也散不盡,除非將此處炸為平地。低矮的頂棚,骯髒的圍牆,讓人倍覺壓抑,四、五十平方米的室內,幾十人圍坐在一台二十九吋電視機旁,密切關注螢屏上發生的一切,兩個音箱吊在牆角,一驚一乍,聲音很大,但依然沒有蓋過這群人所發出的低語聲、咀嚼聲與鼾聲。我和張紅麗推開油膩的厚門簾進入之後,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長椅上,前面的人不時回頭向我這邊看,我定了定神,之後發現,張紅麗也許是這裡唯一的女性,無論是前排的民工還是旁邊的中學生,看她的眼神都十分猥瑣,饑渴地提著眼眉去瞄張紅麗的大腿。我頓覺惱怒,又沮喪又挫敗,想舉起拳頭去捍衛點什麼,卻不知應該打向何處。螢幕上的梁朝偉以光頭形象扮演自己的生殖器,我看見前面有人把手悄悄伸進自己的褲兜裡。張紅麗深深地低著頭,不看螢幕,也不說話,樣子十分拘謹,她深重起伏的鼻息裡流露出明顯的羞怯與不自然,甚至還有怨恨情緒。那一瞬間,我忽然對她喪失全部興趣,很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一步也邁不動,像一面殘破的白旗,被釘死在窸窸窣窣的黑暗裡,無能為力地向全世界宣告投降。

大概總共待了不到半部電影的時間,我們便離場出門。外面的風很大,還下起了一點雨,雨絲既涼又銳,能刺進骨頭裡,我們沒有傘,走在其中就更加難受,我心情低落,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張紅麗也是。剛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臉很紅,熱騰騰地散著白氣,後來被風颳得好像更紅了,像凍壞的梨,我很想把手從褲兜裡掏出來,捂上去暖暖她的臉,卻始終也沒有鼓起勇氣。

此次分別之後,我便再也沒有約過張紅麗。春節放假前,單位還是沒開工資,但分了一些東西作為福利,剛下崗的也都有份,算是最後一次大發慈悲:每人兩桶豆油、一袋大米、一箱帶魚,還有一副對聯。我給張紅麗掛了個傳呼,留言是:晚上給你家送魚,渤海第一刀,大連野生。她沒給我回消息,結果當天晚上我也沒去。第二天早上,我媽說廠裡不是發對聯了麼,你給貼門上去,省得再去買。我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糨糊來到門外,抻開對聯一看,上聯是「瀋變騰飛指日可待」,下聯是「心不下崗再創輝煌」,橫批「春暖人間」,看後我直接撕了,又下樓買了一副新的貼上。你媽了個逼的,春暖人間。

春節假期剛過,單位裡還是沒幾個人上班,正月十五之後,廠區裡才有了一點生氣,食堂的不?鋼大鍋裡煮了元宵,我連湯帶水地喝下三碗,又慢悠悠地點了顆菸,挺著肚子踱步回辦公室。尚未坐穩,小柳便過來喊,說科長有事找我。我連忙趕過去,進屋之後,周隨機示意我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跟我說,知道找你啥事兒嗎?我說,科長,你隨便考,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但現在吃得有點撐,反射弧可能拉長了,你不著急的話,我想好了慢慢回答你。周隨機說,不是這個事,今天先不考試,有人舉報你了,違法亂紀,在廠裡影響很壞。我說,科長,這話說得不對,我飯量是有點大,吃了三碗元宵,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很難控制,吃不飽就沒辦法背題。周隨機說,好啊,你說了我才知道,三碗元宵,那都是有定額的,你都吃了別人怎麼辦,這又是一個事兒,我們回頭再細算,今天找你,是因為聽說你年前把廠裡發的對聯撕了,說說吧,你對廠裡有什麼意見,我聽聽。我說,科長,那可真是個誤會,對聯不是我撕的,發給我時就是壞的,我本來想給黏好,結果手太笨,徹底給撕壞了,我對廠裡特別忠誠,雖然我來的時間不長,但已經建立了極為深厚的感情,一日瀋變人,渾身瀋變魂,眾所周知,瀋變是與新中國一起發展壯大的,從一九四九年起由一個小型乾式變壓器廠發展成中國最大、技術最先進的國家重大技術裝備企業……周隨機說,行了,打住吧,比我背得都明白,其實今天找你,主要是給你分配任務,要上前線了,練兵百日,用兵一時。我一下子打起精神來,說,科長,您安排吧,我肯定努力完成,不辜負您和瀋變對我的栽培教育。周隨機說,目前廠裡資金緊張,工資發放很困難,職工過日子都很成問題,迫在眉睫啊,現在安排你幫廠裡去收一些回款,收回來的按照銷售額提成,人手有限,沒人帶你,不過也沒關係,一回生兩回熟,這也是鍛鍊你的好機會啊,你自己收拾好了就可以出發,帶好相關文件,去找他們單位採購和財務部門,好好談談,要有技巧,也要有底氣,不要畏懼困難,有瀋變在後面給你撐腰呢,期待你的好消息,早日凱旋。

火車開過橋面,天氣很好,兩側的冰已經開始融化,大塊大塊地掉落到閃閃發光的河水裡,沒入水後又浮上來,蕩出一層輕微的波浪,最終緩緩漂走,融於遠處,車窗和夾板上都有水滴不斷溢出,世界汗如雨下。我揣著介紹信、單據和預支的費用,坐在下鋪,手裡握著一個洗好的蘋果,盯了半天,不知從何處下嘴。

一條河將整個鎮子分成南北兩個區域,南面有耕地,大片的稻田,朝著陽光,始終趨於暖意,即便是在初春這種荒缺之時,也顯得頗有生機。幾處平房散落其間,蓋得規整、方正,門口垛著綁緊的柴,煙從房頂上飄出來,迎著下午白亮的光,盤繞著消散於青灰色的天空裡。北面則是新城區,風總是直直地吹下來,由上至下,街道由光潔的水泥板鋪成,剛蓋起來的磚樓擺成八卦的圖樣,據說為了震住一座古墳,是誰的墳呢?我問蹬三輪的師傅,他對我說,不是人的,是土龍的墳,土龍嘛,學名叫鱷魚,去年這裡施工破土,鑽頭下去打地基,開始是濕泥,緊靠著河,泥巴到處飛,後來打出原土來,又硬又臭,像是焊在地上的,鑽頭下去直冒火星,沒兩天,就出了細碎的白骨,一節一節的,互相扣著,像一道鏈鎖,施工隊長有點擔心,停工上報,市裡面派人過來,也沒仔細考察,便說是鱷魚的骨頭,不就是魚刺兒嘛,沒啥價值,繼續往裡砸就行。但隊長為人比較迷信,不敢輕舉妄動,說啥也不再往深裡打,偷摸就在上面起了樓,地基是斜的,上面當然也好不了,你看,這還不到一年,就那座樓。

我順著他的手指遙遙望去,竭力觀察河岸邊上矗立著的那幾排樓,而他奮力指出來的一座,看上去跟其他並無不同。他說,離得太遠了,看不出來,等太陽下山時候,你再看看,像栽著肩膀的人,左高右低,縫隙裡射出來的光都是歪的,呈梯形,徹底斜了,三輪師傅繼續說,而且底下還在塌呢。我說,真危險,那這裡有人住麼?他說,怎麼沒有,有得是,我家就住這個樓裡,畢竟有暖氣,集中供暖,這個冬天你家多少度,我家二十七度,天天吃雪糕降溫。我說,樓歪了不影響你們的日常生活嗎?三輪師傅想了想,說,也沒什麼影響,就是住在我們樓裡的人,在外面走路時都一腳高一腳低,像踩在泥裡,總是崴著走,也跑不快,但蹬三輪還行,單腿能使上勁兒。

三輪師傅把我送到電廠門口,擦去頭上的汗,跟我說,五元,人民幣,謝謝老弟照顧生意,都不容易。我說,剛才咱不說好三塊錢的麼。師傅說,嗨,你不聽故事了嗎,故事兩塊錢,再說你可憐可憐我,樓都歪了,床也是斜的,天天跟媳婦辦事時我都直往下出溜,生活過得太吃力了,加兩塊錢多嗎?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