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夜行紀錄
原文書名:
產品代碼:
9786269702312系列名稱:
LW(文學半島)系列編號:
3HLW0002定價:
380元作者:
羅貴祥頁數:
264頁開數:
14.8×21×1.7cm裝訂:
平裝上市日:
20230406出版日:
20230406出版社:
二○四六出版-遠足文化CIP:
857.63市場分類:
小說,散文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聯合分類:
文學類- ※在庫量小
商品簡介
當第一道水柱高速射過來時,他糊塗了。
水,不知是不是又再一次引導他,前行。
——〈前行〉
歷史最快忘記的就是失敗者。
只有文藝,才是失敗者的天空與大地。
——〈小麻繩〉
王德威專文導讀:驕陽烈日之下,這類的書寫未必可以發光發熱。但正因此,反而點出危機時刻的文學唯有以其「幽光」,傳遞出綿延不輟的能量。
史書美:深具歷史意識和寓言性。
董啟章:既為集體的時代、也為個體的生命作見證。
楊佳嫻:沉默時代中啟示新生的可能。
梁莉姿:以香港近年社會運動為概,不激狂,自有其姿態。
葉梓誦:人物所誌下的故事,恰巧描畫了多向的網。
《夜行紀錄》有羅貴祥一向的作品特色,
包括德勒茲式的塊莖多元結構傾向,傾向探索幽微游移的欲望,
營造虛擬世界與抽象思維,對古代文本進行重寫及文本互涉等,
屬於需要解讀的多層次作品。
另外,本書亦包納了一系列的社會背景小說,
嘗試將二○一四年與二○一九年連繫思考,描寫了不同人群對運動的反應,
並對於香港本土的身份認同、文化根源進行了藝術上的探索,嘗試走出困局,
敘述看似冷靜,實則洋溢深情的盼望,同時具有思考上的先鋒性。
「不,不完全是關於外在世界的。最重要是我們因此改變了。」
當第一道水柱高速射過來時,他糊塗了。
水,不知是不是又再一次引導他,前行。
——〈前行〉
歷史最快忘記的就是失敗者。
只有文藝,才是失敗者的天空與大地。
——〈小麻繩〉
王德威專文導讀:驕陽烈日之下,這類的書寫未必可以發光發熱。但正因此,反而點出危機時刻的文學唯有以其「幽光」,傳遞出綿延不輟的能量。
史書美:深具歷史意識和寓言性。
董啟章:既為集體的時代、也為個體的生命作見證。
楊佳嫻:沉默時代中啟示新生的可能。
梁莉姿:以香港近年社會運動為概,不激狂,自有其姿態。
葉梓誦:人物所誌下的故事,恰巧描畫了多向的網。
《夜行紀錄》有羅貴祥一向的作品特色,
包括德勒茲式的塊莖多元結構傾向,傾向探索幽微游移的欲望,
營造虛擬世界與抽象思維,對古代文本進行重寫及文本互涉等,
屬於需要解讀的多層次作品。
另外,本書亦包納了一系列的社會背景小說,
嘗試將二○一四年與二○一九年連繫思考,描寫了不同人群對運動的反應,
並對於香港本土的身份認同、文化根源進行了藝術上的探索,嘗試走出困局,
敘述看似冷靜,實則洋溢深情的盼望,同時具有思考上的先鋒性。
「不,不完全是關於外在世界的。最重要是我們因此改變了。」
作者簡介
羅貴祥,香港作家,六ま年代生,跨界寫作者。
在學術和文藝創作間洋灑遊走,
兼具學者、詩人、劇作家、小說家、散文家等身分。
美國史丹福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於美國加州大學聖塔克魯茲分校、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及科技大學人文學部任教,現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教授、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
受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影響猶深,專門研究香港文學、跨文化、少數民族、離散社群等議題。業餘寫作產量甚豐,經常「以詩論詩」,小說則「本土元素」濃厚,不諱指涉當下時代痛點,作品內容曾觸及反高鐵運動、雨傘運動等。筆耕多年來作品屢獲獎項,包括1985年「大拇指詩獎」、2004-2005年度及2007-2008年度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推薦獎,任多屆青年文學獎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組評審、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評審等。
著有小說集《有時沒口哨》、《欲望肚臍眼》等,詩集《記憶暫時收藏》等,評論集《他地在地——訪尋文學的評論》、《香港.多一點顏色》、《大眾文化與香港之電器復仇記》、《德勒茲》等,劇本創作《三級女子殺人事件》及翻譯劇《我們互不相認的一小時》。學術著作有《Excess and Masculinity in Asian Cultural Productions》、《Chinese Face/Off: The Transnational Popular Culture of Hong Kong》、《再見亞洲:全球化時代的解構與重建》等。其他詩作、散文、評論散見於各大文學雜誌及期刊。
商品特色/最佳賣點
史書美:羅貴祥的《夜行紀錄》是一個香港雨傘運動前後的人物誌,深具歷史意識和寓言性。但是這個歷史意識,倒不是激昂的,而是平靜的,最終歸宿於親情、愛情、與藝術。值得不斷細讀。
董啟章:《夜行紀錄》中的短篇,令我想起《詩經》中的「國風」。這不單由於大部分篇章的題目都是兩個字——〈豫讓〉、〈走房〉、〈滅渡〉、〈同舟〉、〈牧魂〉、〈前行〉、〈魔道〉、〈遁土〉、〈秋刑〉——而且語感上也散發著某種古風,但小說在內容、意識和行文上,卻絕對是現代的。風者,是樂風,是民風,是情感的詠嘆,但也是諷喻、諷刺。連同〈小麻繩〉、〈夜行紀錄〉和〈啡色星期五〉,羅貴祥的小說是一輯當代的眾數和少數的民情紀錄,當中有直寫生命困惑和人際糾結的「賦」,也有大量意味深長但卻不動聲息的「比」和「興」——鈍劍、沉船、魚、鳥、畫、土地、廢村、房間、甬道、後樓梯、繩子、釘板、尾指……所有人事和意象都聞風而動,動而成風,既為集體的時代、也為個體的生命作見證。
楊佳嫻:生活是每日重複往返的渡船,還是一趟可能捲入漩渦的旅程?當日常噴出淚煙,身體和思想相互尋找,文學是舵還是纜繩,或是令我們能海底行走呼吸的魔術?羅貴祥以靜抑筆觸寫香港人與城,沉默時代中啟示新生的可能。
梁莉姿:《夜行紀錄》該是潮濕、疏冷、游離的,羅貴祥的文字如船,航向未知,時是島嶼,時是崖岸,更多是擺渡本身。在搖拽浮蕩中,它是橫向的,以宏觀的歷史為軸,用小說探尋本土身世;卻又溫熱而共情,其筆下人物況態則是縱向的,以香港近年社會運動為概,不激狂,自有其姿態,悄然漸落至深淵。如書中所寫,「沒有飄,但也可以有靜」,即如此細細編寫,一則則香港式寓言。
葉梓誦:羅貴祥的《夜行紀錄》有種生活的實感,事情可以沒來由地發生,橫插進生命之中,把長久的穩固節奏打亂。遭逢變故的角色,則在喃喃的轉念之間,袒露內心幽微、溫柔,又時而齷齪的念頭,以一生積累的歷練,面對人際關係與社會環境的變異。小說角色擁有的經驗,往往來自與山野及水體間的互動。於此,自然不再是背景,不再是人類賴以取用的資源與工具,而是某種難以歸納、統攝、馴服之物,人必須以五官手足親身體驗,在一次次的相碰中求取開悟,它難窺全貌,卻如同地下蔓生的暗流水道一樣,開往諸個他方。人、自然和社會交匯相錯,共生催生變向,人物所誌下的故事,恰巧描畫了這張多向的網。
書籍目錄
推薦序 王德威:〈夜行者羅貴祥〉
編者序 鄧小樺:〈一個解構主義者,在香港面對現實同時尋找希望〉
【第一部】
豫讓
啡色星期五
走房
滅渡
同舟
牧魂
【第二部】
前行
魔道
遁土
秋刑
小麻繩
夜行紀錄
跋 林雪平:〈我的老師是一名海盜——羅貴祥書寫中的少數意識〉
推薦序/導讀/自序
推薦序
〈夜行者羅貴祥〉
王德威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只有我被黑暗沈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魯迅
香港過去十年的故事該從何說起?九十年代末的七彩煙火一夕散去,「惘惘的威脅」快速掩至。新世纪東方之珠滿佈陰霾,躁動,怨懟與不安成為新常態。與此同時,「大灣區」的太陽依舊冉冉升起,高鐵、跨海大橋暢通無阻。特區和祖國從來沒有這麼近,也從來沒有這麼遠。
面對這些年的風雨,任何一位香港作家恐怕都有一言難盡的感慨吧!要如何下筆,才能寄託現實的種種感慨,投射未來憧憬的有無?對羅貴祥而言,那是〈同舟〉〈滅度〉,〈魔道〉〈遁土〉,那是《夜行紀錄》。
這是一本幽闇之書。當喧囂已成往事,大局似乎已經底定,而掩藏其下的悸動卻不曾稍息。於是有了書寫。比起當時的激情、現場的衝刺,事後的記錄何嘗能還原真相於萬一?但文學以其隱喻,以其深思,反而捕捉了歷史以外的歷史,留下見證——構成一種心史。
羅貴祥為香港知名學者,也是極優秀的作家。他的詩歌和敘事創作受現代、後現代主義啟發,對文字形式的實驗每有神來之筆。但《夜行記錄》顯現此前作品中少見的內斂和自覺。小說不僅意在記錄作家曾關心、參與的社會經驗,也反省書寫是否或如何能承載一代香港人的心聲。
面對眼前無路的現實,必須另闢蹊徑。一如書名所示,《夜行紀錄》是遊走暗影中的隱微寫作,於無聲處聽有聲的信號測試。小說甚至在異鄉出版,更說明了「夜行」的幽閉性。驕陽烈日之下,這類的書寫未必可以發光發熱。但正因此,反而點出危機時刻的文學唯有以其「幽光」,傳遞出綿延不輟的能量。
小說分為兩輯,第二輯各篇較容易引導讀者進入作者的語境。二○一四年秋天的中環事件,可說是當代香港公民運動的轉捩點,各種報導論述不勝枚舉,但羅貴祥的角度何其不同。他寫一個曾經闢地開荒的老漢,居然聲援街道上的抗爭(〈前行〉);一個畫家為在混亂中邂逅的神秘男子作畫,從而思考藝術與政治的關聯(〈魔道〉);一個擅長裝置藝術的少女用塑料水瓶扎起了抗議堡壘,同時卻又應付父親的病與死(〈秋刑〉);一位電影製片夜入山林,一親土地氣息,也思考山下形形色色的艱難考驗(〈夜行記事〉);一群廁身運動內外的男女在運動平息後回歸平常,仍然難尋安身之道(〈小麻繩〉)……。
我們不難發現,羅貴祥沒有直面那些現場事件,他毋寧更關心是這場運動如何引起裡裡外外的「聯動」,滲透尋常百姓的生活。街道現場示威者的汗水與尿水(!),瀰漫空氣中的催淚瓦斯,「水與空氣都充滿了微膠粒」,改變整個社會的新陳代謝。在此之上,羅貴祥幽幽的觀察參與者與未參與者的穿衣吃飯,情感遊戲;不同世代的心事和困境;還有生老病死循環的不依不饒。
羅貴祥小說中的人物來自各種階層與年紀,眾人因一次事件而有了交集。失婚的父親,捍衛居所的農作者,百無聊賴的畫家,自以為是的記者,外來的民運者,巡遊各處的「美少女補習團」,逐漸失去記憶的老人。必然或偶然,直接或間接,個人的喜怒、社會的升沉相互交織錯過。運動來了又去了,夜幕籠罩,一切沉入闃寂。是什麼在黑夜裡暗暗滋長?
是在這樣的層次上,羅貴祥思考藝術與政治現實的關係。其實這一輯每篇小說都觸及媒介——電影到裝置藝術、繪畫、新聞、身體行動——如何呈現╱再現現實的問題。這些問題在〈魔道〉中更被推向檯面。故事中的畫家叩問什麼樣的藝術才能表達這個「既沉滯壞透又亢奮狂飆」的時代?他偶遇運動中長相、背景怪異的男子,想要為他造像,自以為抓住要領,「除了捕捉他目光定神看著前方,但又欲離開的感覺,我亦描繪了他背後的情緒,仿若要召回過去遺失與未竟的種種可能。」然而畫家的傑作卻遭到惡魔般的模特兒毀於一夕。沒有什麼審美表象不潛藏敗壞的因子。這篇作品充滿寓言意味,卻又拒絕寓言簡化生命細節的傾向,羅貴祥所要經營的敘事特色呼之欲出。
就此,我們回到小說集第一輯諸作。乍看之下,各篇作品互不相屬,内容未必和政治有關,也缺乏與第二輯的共鳴。羅貴祥寫《史記.刺客列傳》豫讓故事,添加淡淡耽美色彩(〈豫讓〉);寫自閉症父子的茫茫前途(〈滅渡〉),中產家庭的「走房」瓜葛(〈走房〉),溫泉鄉的意外死亡(〈牧魂〉),跨海大橋下的遊艇沉沒(〈同舟〉);還有一場關於島嶼所屬權的爭奪戰(〈啡色禮拜五〉)。然而當這些作品與第二輯合為一書,自然形成對話關聯。甚至這些作品所透露的憂鬱氣息,也許才更埋藏了作者的塊壘。
水與沉沒的意象無處不在。試看〈同舟〉,「人人都要填得滿滿的年代,滿盈盈的,最終都是要沉下去的,在水平線下埋葬」;故事結尾的災難似幻似真,甚至有了天譴意味。或是〈滅度〉藉著自閉症者與外界溝通的艱難,「沉下去的,沉得很深了,沉埋到在看不見得深淵,沒有飄,但也可以有靜」羅貴祥儼然意在言外。更令人心有戚戚焉的是,寫溫泉鄉死亡的〈牧魂〉,「成了魚,沉靜地徜徉於池底,或者已無聲的……緩緩流向大海的方向」。小說另外穿插藏族如意寶屍的鬼話,死亡成為無所不在的話題。
這些作品狀寫空間、土地讓渡的患得患失,暴力與耽美之間一線之隔的曖昧,出走還是留守的兩難,父女,父子,家庭親情的疏離與無奈,甚至預知死亡紀事,在在透露只能稱之為「香港」的憂鬱症候群。然而作者又似乎不甘於此。陰影之下,他對愛與包容的可能頻頻致意,這一張力為作品帶來令人感動的時刻,尤以〈牧魂〉為最。
羅貴祥各種主題和風格實驗,在〈夜行紀錄〉中得到最繁複的表現。故事圍繞一場暗夜山中行旅展開。運動已經終了,前途需要重整。越是茫然若失,越是得回歸根本。這塊土地存在的法理本就是從無中生出的有,又有什麼好懼怕失去?山路崎嶇,夜色蔓延,行行重行行。在路上,登山者各自找尋前路,又時時生出相濡以沫的暖意。草木眾物若隱若現,似應和,似回視,行進中總似「有雙眼睛看著自己」,夾雜同行者的氣息與汗味,「都成為風景」。
羅貴祥小說散發著一種淒迷的情懷,既有對現實挫敗的傷感,更有對生活甚至生命本質的檢討。而行進者既然看不清彼此,「也不再去想以後會發生什麼了,只是默默前行。」然後峰迴路轉,他們經過築起鐵絲網的土地,穿越行車天橋通道,「見到地平線上浮泛的幻影與燈光……一片絢麗浮華的虹光耀彩。」原來離鬧市近了?殊不知,「那是邊界,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夜行的路途道阻且長,羅貴祥依然摸黑前行。我寫,故我在。香港的故事必須講下去。彷彿間有這樣的迴聲傳來:
——對了。那麼,我可以問你到哪裡去麼?
——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裡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前面!
文章試閱
登岸那刻,一個念頭浮起:他的生辰還有三天半。
人身難得。母親常言。身體髮膚,受諸父母。這樣的話,母親從未說過。
他牢記自己的生日,因母親誕下他時,流了過多的血。人身難得。他記掛母親。
放開了與膠桶綑在一起的幾塊浮木,他上了岸。
後來才知道,走陸路,遠沒想像般難。
他本不善泳,不知何來動力,克服了對水的恐懼。
上善若水。水引導了他。
少時在河裡嬉水,突然站不穩,頭倏忽掉進了水裡。看不見,口鼻即時嗆著。不知所措,他只顧憋氣,全身抽緊,水還是不斷湧入,快將昏死過去,耳邊響起了水的呼喚。咕嚕咕嚕……放慢一些。咕嚕咕嚕……再放輕一些。抓不牢的,放開吧。放開。放開。他不再費力掙扎,不去找穩實點。身,自然浮起。輕飄飄的,暫忘了惜才的恐慌。居然可以在水裡吐氣。他慢慢的吐。無意間張開了眼,原來水中也可以看見。心定下來,身也徐徐上升。
泳姿難看,他自學得來。無所謂。
學習需時,自己摸索更耗時。不過,他沒有耗的感覺。本來,生命就是消磨。人定了目標,才有虛耗的幻覺。反正,無所為。
起初,在水裡他試了不同快慢的吐氣。接著,雙足離地,頭埋入水,兩臂前伸,身體登直,練習向前漂行。有點緊張時,身體便抱球,收腿站立在淺水裡。日子於他沒有顯著的紀錄。不知不覺,他就到了深水區,足再碰不著地,也不太慌亂。任自己浮吧。
在水中拉直了身體,頭往不見底的水下面望。
有時睜眼。
有時不睜。一味向前滑行。
身體在動。也不在動。
手腳不做任何動作,只是朝前漂行著。滑行時間長了,距離岸邊越遠了。
些微恐懼感。
只是,他未必知道,離此岸遠了,到彼岸卻近了。朝前漂,只為找到在水裡前進的感覺。
再往後,他也明白,手腳不能不動。他不急,也不計較姿勢正確不正確。人足難如魚尾,又無人教導,他試了左足右足一拍一拍上下擺動。又試了同步踏水。手劃水,往要前行的方向前行。慢是慢,他不急。前行著,可以了。
那是河裡的練習。到了海,還是害怕,還是慌亂。
然而,也沒有退路了。
想到此,倒放心了。繼續前行。疲累時,就抓著木與桶,浮一陣。風浪。饑餓。寒冷。鯊魚。五花大縛的浮屍。在他腦中或眼前掠過,又漂走。
暈浪感,上了岸的第二天下晝,仍殘留。
幾多個十年後,他對人說,先往澳門,然後才到香港。他無意說謊,也並非記憶出錯。是水,這樣導引。
還是水,帶他到河裡。
岸上的歲月匆匆,他記不牢了。水養活了他。他愛這樣跟以後的人說。
我黃某人,哈哈……這般的起首語。話,他其實不多,多是不接連的。不少洞穴、蓬罅、凹陷,不能填補的。就算光穿過,亦未能照明。
那年颱風,橫瀾一方有貨輪沉沒。他與眾兄弟,立即開機動木船出海撈貨。海面浮滿了輪船掉下的貨物,沒多久,全都要吞噬在風浪裡。他們手腳快。風高浪急也不容他們慢來。
他全記不起可有遇上其他人,生還船員,或來救人的。他們目的單純,只為撈貨,沒有其他。
也為旅遊公司開過渡輪。往日的遊客,歡喜坐船觀光。
也開過水警輪。以前,為水警開船,不一定是差人。他不介意別人當差。搵食而已。自己卻抗拒。
有了自己的船,他分的份也大了。不過不是常有颱風。有颱風也不一定有沉船。沒有颱風,沒有沉船,飯還是要吃。船便為人送貨、做買賣。有時也去得很遠。
那時他有了家,不想再走船了。抱著妻,即使是幹粗活的,身體還是滑,還給溫暖。自己的心身,也似要融化了。而且,大女兒快要出生。
借錢買了打磨機,他在長長的玉器街上擺檔。懂玉器的人少。他也不懂。買賣的人卻不少。明白都在往後推,而他繼續前行。
街上有朋友求助,妻也有身孕,不知為何,得罪了有勢力的。賠了錢,道了歉,還是不行。還害怕家人被搞。他見友人淒涼,沒有的道理,上火了。
自己也非善男子、善女子。起碼,他這樣看。當年,在組織上,他為眾人出頭。話雖不多,還是被鬥了。鬥得狠,再沒有人撐他。唯有出逃。
到了茶樓,他喚伙計泡了一壺龍井,慢慢喝。等了一刻鐘。肚餓,不敢叫菜。有勢力的還沒來。再等。茶樓擾嚷,伙計收拾食具叮鈴噹啷。賣飽點的唱朗,他入不了耳。看見籠中鳥無情由的撲動,心突然一下一下的抽。
有勢力的始終沒來。
打聽了。根本他不被當作一回事。也不氣,他找差人朋友幫忙。才知道,有勢力的也有差人後台。友人曉得要遠避了。鋪賣了,在粉嶺買了塊地,卻已無力起屋。
他再仗義疏財,還約了一個兄弟合力搭屋。眾人都懂敲敲打打。那個年代誰請得起師傅。草圖簡陋,也沒人認真按照來造。材料貴,有些木料便就地取材。屋是鐵皮的,也加了不少木板木材。外牆砌磚。磚不夠用,加水泥。水泥之外還要沙及石頭。石頭挑比較平的一邊,再一塊塊放平,用鎚和木板打入地面,混入泥砂,薄薄用水泥加一層弄平。
鐵皮屋難免披披搭搭,接口重重疊疊,亂七八糟。要住的人已感激,建屋者就更不講究了。由住屋人一邊住,一邊再加建修補吧。在偏遠山裡,黑道白道都沒來收錢,省了些。
不講究,依然花時間。近一個星期,他沒開檔,那個兄弟也沒出海。
完工那天,滿身臭汗,又叮了一天的蠓,他再往山後的河裡洗澡。身體浸在清涼的河裡,閉目,他任自己漂浮。睜眼時,他已漂到離下水較遠的地方。
一個低窪岸邊吸引了他。淤泥與垃圾從上游沖到那處,但還是低矮的密林一片,與附近的房舍好大段的距離。
回家路上,盡想著這片土。
妻與他之後再來看。土,選了他。
地都是霸來的。這裡與其他地隔得遠,又滿是垃圾,該沒有甚麼阻力。
運水泥與磚頭來時,路上有屋主不友善地問,去邊?他也沒有敵意的答,就去那邊。
都是來霸地的。心知肚明,何必惡言相對。這種方法倒湊效。日後,他在村裡多了朋友。與他過不去的,當然還是有。
是燒垃圾惹來的?
地未有人霸佔,主因是垃圾。地處低窪,大雨過後,上游的雜物,能流入河的,流入了河。不能的,都堆積在這低地上。附近居民又把大件的廢物,棄置這裡。日久,垃圾成了山。
某種召喚將他帶來吧。不是遲來者,怎會想要這片土?
就算命定,垃圾也不容不理。他有點急了。只想到火。
大塊、堅實的東西不易燃燒。他爬上垃圾山,把難燒的撿出來。將一大堆、無面貌、無身分的棄物,重新歸類,他一個人做了幾天。累了。
不少棄置的,還可再用作建屋材料。但量太多,他撿多個月,也撿不完。填埋、堆肥都解決不了。急了。心一橫,就一把火燒掉。
太多不易點燃的了。錢都拿去買火水、柴油。先買了五十罐,傾倒在垃圾山上,一下間像全蒸發掉。火點起來,還不是很熱,黑煙卻大。幸好無風,黑煙未湧向其他房舍,但氣味已夠臭了。
有人過來看,在外圍掩著鼻。燒了大半天,垃圾山只矮了四分一。火也熄了。
狠了心,錢花光就罷。他再買一百五十罐回來。眾兄弟幫忙搬運。多些人在場最好。他擔心出事。
焚燒更烈,溫度極高了。黑煙與臭氣也更大更濃。
物質可改變,不會消失。垃圾山燒了兩天,漸漸夷平了。沒有煙消雲散,烏黑的一大堆灰燼還在。有些跌入河裡,他把其餘的埋進土內。
以後四十年的家園,他建得用心。把斜坡修平。用水泥築路。眾兄弟偶然來幫忙起屋。大部分工作,他一個人做。水喉如何接溪水,馬桶怎樣接駁溝渠。玻璃窗是買來裝嵌的,更多材料是撿回來。較大工程是打井。屋前與屋後,他打了兩口井。
沒法聘鑽井機打,他用鐵鍬掘。遇到堅硬石層,也真的用鎚一下一下地打。打下去。打下去,也有點前行感覺。
一打一鍬,挖土。土逐漸堆在一旁。運走。開出了坑,慢慢成洞。他徐徐向洞深推進。他不急。河在附近,擔水方便。最初只挖到腰,因忙著其他。過了雨季,才專心掘。不久,挖過了頭。很快,人也看不見了。洞口開得較大,容易搬走沙石,他爬上來也不難。
一米多深了,產後的妻來幫手。長的耙伸下去,將一大塊一大塊的土,往上拉來,堆積在洞口。愈積愈多,他雙腿蹬著洞壁爬出來,把井口的泥清理。土堆往別處了,他再下井。這般,來來,回回。井也愈往地下深入去。
洞口寬,陽光也不怎樣進來。他憑感覺用力掘。向下,彷彿也是往前。
超過兩米時,見水了。還未清澈,混和著泥漿。提上來的泥塊滿是淅淅瀝瀝的黃泥水。愈挖,土裡的雜質就愈少了。終於,到四米,水多起來,也變清了。
上來,他渾身上下,滿是泥水。陽光凶猛,他倒眷戀井裡的陰暗與清涼。拿了幾塊磚再下井去。磚用作墊底。回來,他又灑了些石子下去,是要過濾井水。
類似方法,卻用了更長時間,他在屋旁挖了第二口井。
妻女都住下來了。
有鄰居以牛眼看他,罵他不要亂放磚頭。也有鄰居送他植物種籽,告訴他山哪處有野生果樹。
荒開了,他知道自己的田還要自己耕耘。然而,他不善耕種,有心也不一定事成。何況,他心猶未定。雨水多,夏天他種不了菜蔬。大雨後,菜苗都沖到河裡去。花,像菊花,像劍蘭,也試著種,以為可以賣得好。雨天還是種不了。
日子艱難,幸與周遭商店熟了,容他賒數。
二女兒快出生了。他朝朝五時下田,九時入市區繼續玉器生意,不時接應兄弟出海撈回來的貨物。人身難得,因為人身,病痛也易來。他開始了之後四十年的痛症。
那天雨後,沿河走,他不為尋找沖走的菜苗,只忐忑著。水,再一次引導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