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海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納創作生涯重要代表作(特別收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致辭〈寫作〉)
原文書名:By the Sea
產品代碼:
9786269752188系列名稱:
當代經典系列編號:
2NCL0003定價:
580元作者: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譯者:
宋瑛堂頁數:
288頁開數:
14.8x21x2裝訂:
平裝上市日:
20240207出版日:
20240207出版社:
潮浪文化-遠足文化CIP:
873.57市場分類:
小說,散文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聯合分類:
文學類- ※在庫量小
商品簡介
離散、流亡、漂泊,
同樣一片海洋,能承載多少記憶與憂傷?
海邊的家鄉、難民的異鄉
身處異地他鄉的流亡愁緒,是否能洗滌過往的糾葛與傷慟?
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納創作生涯重要代表作
——入圍布克獎,洛杉磯時報圖書獎——
《紐約時報》《衛報》《泰晤士報》《科克斯評論》《觀察家報》
多間國際媒體熱烈盛讚
我終生住在濱海小鎮,如今也是,只不過我前半生依傍的那片汪洋溫煦而碧綠,離此地遙遠。現在,我過的是異鄉客半死不活的日子……——《海邊》
來自坦尚尼亞的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於一九六ま年代移居英國求學,著有多部小說,作品聚焦身分認同、種族衝突及歷史書寫等,在二ま二一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古納的文筆優美,風格抒情,卻能在細微的個人命運書寫中關照後殖民議題,層次豐富動人。
《海邊》的故事開場從一位老難民薩雷寫起。他變造身分及名字來到英國,曾經擁有一間家具店,有一棟房子,曾經為人夫也為人父,擁有值得回憶的大半生。而今,他只是一個尋求庇護的難民,沉默是他唯一的保護色。拉提夫是一位傑出的年輕教授,獨自一人住在倫敦的公寓裡。當兩人在英國海濱小鎮相遇,各自承載著過去的故事被揭開——在家鄉曾經糾纏幾代的恩怨,關於愛與背叛、誘惑與占有——往事如潮湧來,將他們捲入回憶漩渦,他們如何和解、釋懷?
本書從當代的難民場景切入,透過兩位主角薩雷與拉提夫的記憶回溯,進而揭開人物背後浩瀚的國族史。離開遙遠的東非海岸,抵達異鄉英國,無論過去曾經歷何種人生,而今皆成在異地求生的異鄉人;故事章節透過兩位主角的敘述角度,不斷交錯,帶領著讀者一步一步進入他們的生命風景,再度展現古納刻劃難民幽微心境及殖民議題的敘事功力。
繼格局宏大的《來世》及優美且兼具哲思的《天堂》之後,《海邊》引領我們看見另一種身處文化夾縫間的難民愁緒。故事中的人物遠離糾葛幾代的恩仇,置身曾殖民故里的白人國度,以離散議題及後殖民現象為核心。古納以細致文筆闡述流亡者思鄉的複雜情感,絲絲入扣,亦讓本書成為數十年創作生涯中的代表作品之一。
◆譯者宋瑛堂親自朗讀精彩段落◆
我是個難民,想尋求庇護。聽慣了這兩個名詞,會覺得它們很單純,但「難民」和「庇護」其實不簡單。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我抵達倫敦蓋威克(Gatwick)機場。以難民的故事而言,抵埠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個小小里程碑。難民放棄熟悉的事物,來到陌生的國度,行囊帶著雜七雜八的物件,祕密壓在心底,志向含糊不明。有些人像我,頭一遭搭飛機,第一次進出機場這麼雄偉的場所。但我也走過海路和陸路,也在想像世界裡神遊過。我踽踽穿梭在安靜的走廊,燈光冷冽,感覺像空蕩蕩的隧道,但如今回想之下,我才知道當時曾路過幾排座椅、大片玻璃窗、幾面招牌和指示標語。窗外是川流不息的闃黑,細雨斜下,隧道內的燈火引領我前進。知識常把我們捲進無知的角落,逼我們以畏懼心看待外界,彷彿我們仍蹲在淺水區,不敢游向從小怕到大的深水。我緩步踽踽前行,抱著忐忑的心,一轉彎又赫見另一面標語叫我往哪裡走。我慢慢走著,以免轉錯彎或看錯指示,以免因驚慌失措而太早引人注目。在我被帶走之前,我在海關人員面前呆立有點久,等著被掀底,等著被逮捕,等了一陣,海關才說,「護照。」他板著臉,目光刻意潛藏心聲。行前,我被交代,一句話也不能講,要佯裝不通英語。裝傻的用意何在,我不清楚,只知最好照辦,因為這建議含有一絲詭計的氣息,而邊緣人最懂這種機智的花招。海關會問你姓名、問你父親姓什麼、問你這輩子做過什麼好事:一概不回應。海關再講「護照」時,我才遞交給他,縮頭等著聽對方辱罵威脅。官員見小民犯了一點小錯而怒目以對、破口大罵,仗著神聖的權威,以捉弄、羞辱小民為樂,我早習慣了,因此我預期移民局公僕抓到我把柄,對我搖頭或咆哮,徐徐抬頭瞪我,目光堅定,完全是人生勝利組藐視懇求者的神態。但結果不然。他先翻閱我的假證件,隨後看著我,眼神難掩喜悅,宛如釣線終於有動靜了。缺乏入境簽證。隨即,他撈起話筒講幾句,換來一臉燦笑,要求我在一旁等候。
離散、流亡、漂泊,
同樣一片海洋,能承載多少記憶與憂傷?
海邊的家鄉、難民的異鄉
身處異地他鄉的流亡愁緒,是否能洗滌過往的糾葛與傷慟?
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納創作生涯重要代表作
——入圍布克獎,洛杉磯時報圖書獎——
《紐約時報》《衛報》《泰晤士報》《科克斯評論》《觀察家報》
多間國際媒體熱烈盛讚
我終生住在濱海小鎮,如今也是,只不過我前半生依傍的那片汪洋溫煦而碧綠,離此地遙遠。現在,我過的是異鄉客半死不活的日子……——《海邊》
來自坦尚尼亞的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於一九六ま年代移居英國求學,著有多部小說,作品聚焦身分認同、種族衝突及歷史書寫等,在二ま二一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古納的文筆優美,風格抒情,卻能在細微的個人命運書寫中關照後殖民議題,層次豐富動人。
《海邊》的故事開場從一位老難民薩雷寫起。他變造身分及名字來到英國,曾經擁有一間家具店,有一棟房子,曾經為人夫也為人父,擁有值得回憶的大半生。而今,他只是一個尋求庇護的難民,沉默是他唯一的保護色。拉提夫是一位傑出的年輕教授,獨自一人住在倫敦的公寓裡。當兩人在英國海濱小鎮相遇,各自承載著過去的故事被揭開——在家鄉曾經糾纏幾代的恩怨,關於愛與背叛、誘惑與占有——往事如潮湧來,將他們捲入回憶漩渦,他們如何和解、釋懷?
本書從當代的難民場景切入,透過兩位主角薩雷與拉提夫的記憶回溯,進而揭開人物背後浩瀚的國族史。離開遙遠的東非海岸,抵達異鄉英國,無論過去曾經歷何種人生,而今皆成在異地求生的異鄉人;故事章節透過兩位主角的敘述角度,不斷交錯,帶領著讀者一步一步進入他們的生命風景,再度展現古納刻劃難民幽微心境及殖民議題的敘事功力。
繼格局宏大的《來世》及優美且兼具哲思的《天堂》之後,《海邊》引領我們看見另一種身處文化夾縫間的難民愁緒。故事中的人物遠離糾葛幾代的恩仇,置身曾殖民故里的白人國度,以離散議題及後殖民現象為核心。古納以細致文筆闡述流亡者思鄉的複雜情感,絲絲入扣,亦讓本書成為數十年創作生涯中的代表作品之一。
◆譯者宋瑛堂親自朗讀精彩段落◆
我是個難民,想尋求庇護。聽慣了這兩個名詞,會覺得它們很單純,但「難民」和「庇護」其實不簡單。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我抵達倫敦蓋威克(Gatwick)機場。以難民的故事而言,抵埠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個小小里程碑。難民放棄熟悉的事物,來到陌生的國度,行囊帶著雜七雜八的物件,祕密壓在心底,志向含糊不明。有些人像我,頭一遭搭飛機,第一次進出機場這麼雄偉的場所。但我也走過海路和陸路,也在想像世界裡神遊過。我踽踽穿梭在安靜的走廊,燈光冷冽,感覺像空蕩蕩的隧道,但如今回想之下,我才知道當時曾路過幾排座椅、大片玻璃窗、幾面招牌和指示標語。窗外是川流不息的闃黑,細雨斜下,隧道內的燈火引領我前進。知識常把我們捲進無知的角落,逼我們以畏懼心看待外界,彷彿我們仍蹲在淺水區,不敢游向從小怕到大的深水。我緩步踽踽前行,抱著忐忑的心,一轉彎又赫見另一面標語叫我往哪裡走。我慢慢走著,以免轉錯彎或看錯指示,以免因驚慌失措而太早引人注目。在我被帶走之前,我在海關人員面前呆立有點久,等著被掀底,等著被逮捕,等了一陣,海關才說,「護照。」他板著臉,目光刻意潛藏心聲。行前,我被交代,一句話也不能講,要佯裝不通英語。裝傻的用意何在,我不清楚,只知最好照辦,因為這建議含有一絲詭計的氣息,而邊緣人最懂這種機智的花招。海關會問你姓名、問你父親姓什麼、問你這輩子做過什麼好事:一概不回應。海關再講「護照」時,我才遞交給他,縮頭等著聽對方辱罵威脅。官員見小民犯了一點小錯而怒目以對、破口大罵,仗著神聖的權威,以捉弄、羞辱小民為樂,我早習慣了,因此我預期移民局公僕抓到我把柄,對我搖頭或咆哮,徐徐抬頭瞪我,目光堅定,完全是人生勝利組藐視懇求者的神態。但結果不然。他先翻閱我的假證件,隨後看著我,眼神難掩喜悅,宛如釣線終於有動靜了。缺乏入境簽證。隨即,他撈起話筒講幾句,換來一臉燦笑,要求我在一旁等候。
作者簡介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
一九四八年出生於尚吉巴島,坦尚尼亞裔英國作家,一九六ま年代移居英國求學,於肯特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現居英國坎特伯雷。作品曾入圍布克獎、《洛杉磯時報》圖書獎、大英國協作家獎等,於二ま二一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為「對殖民主義的影響,及對身處不同文化與大陸間的難民命運,展現毫不妥協且極富同情心的洞察力」。評委會表示,他的作品令人想起莎士比亞、康拉德、奈波爾等作家。
身為當今著名的後殖民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之一,古納結合自身經歷書寫殖民歷史,作品聚焦於身分認同、離散流亡、種族衝突等主題。學界普遍認為其展現的後殖民時代生存現狀具有重要社會意義。代表作包括《來世》(Afterlives)、《天堂》(Paradise)、《海邊》(By the Sea)等多部小說。
譯者簡介
宋瑛堂
外文系畢業,台大新聞碩士,著有《譯者即叛徒?》,以《內景唐人街》獲第35屆「梁實秋文學大師獎」翻譯大師獎首獎。曾任China Post記者、副採訪主任、Student Post主編等職。文學譯作包括《在世界的盡頭找到我》、《迷蹤》、《分手去旅行》、《霧中的男孩》、《修正》、《緘默的女孩》、《該隱與亞伯》、《霧中的曼哈頓灘》、《斷背山》等。非小說譯作包括《鼠族》、《被消除的男孩》、《走音天后》、《間諜橋上的陌生人》、《永遠的麥田捕手》、《蘭花賊》、《宙斯的女兒》等。
商品特色/最佳賣點
●在大時代下刻劃小人物的愁緒,展現作家的布局及敘事能力。
●觀照難民流亡心境,離散議題讓人深思。
●敘事角度採雙線進行交錯,結構綿密。
書籍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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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提夫 Lat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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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收錄╱二ま二一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致辭:寫作
文章試閱
文物
1
瑞裘(Rachel)她說過,她晚點兒會來找我。當她說她會來,有時會果真上門來。她寄明信片通知我,是因為我的住處無電話。我拒裝電話。她在明信片上寫道,若我不願她來訪,我應打電話婉拒,但我一直未去電。我提不起興致。反正時辰已晚,她八成不會來了,至少今天不會。
然而在明信片上,她也明言今天將在六點以後來訪。有些人是心意點到為止,不付諸行動,或許瑞裘屬於這一型,只想表達她對我的寄念,認定我能領受這份暖意。我領受到了。這也不重要,我只是不願她夜深時分來訪,不願讓底蘊豐富的靜夜被她吱吱喳喳的託辭和懊悔震碎,也不願聽她衝動之下另生小計,進一步剝奪我的暗夜餘韻。
我不禁納悶,自己為何變得如此珍視夜闌時分?為何深夜的靜謐如今充斥著呢喃私語?從前的夜,靜悄悄嚇人,詭異的消音感緊繃,凌駕言語之上。在我感覺裡,移居此地相當於關閉一道窄門,另啟門路通往一間豁然開放的大廳。置身暗夜的我,空間感盡失,無所適從之餘心裡更加踏實,語音的交響更形明晰,宛如前所未聞的響聲。有時候,我耳聞遠方樂音,旋律從空曠處徐徐飄來,成了朦朧的低語。白天日復一日枯燥,我企盼黑夜降臨—儘管我怕暗,也畏懼夜裡無窮盡的暗室與飄搖的陰影。有時候,我認為自己註定在紛亂無序的危樓廢墟裡度過今生。
事態如何演進至今已難闡明,已無從確定起始點在哪兒、進而變成什麼跟什麼、最後才來到當前的情勢。我憑指掌握不住往事的點滴。縱使在我默默細數往昔的當兒,我仍聽得見不堪回首的舊事聲聲迴盪,聽得見我忘了牢記的過往,所以理應順暢的敘事過程才變得如此艱辛。所幸,我仍能以言語追憶,也有一股溯源的動力,想敘述個人目睹並參與的幾幕花絮,想敘述切身的緣起緣滅。我不認為這份動力的出發點是高尚的。我指的是,我亟欲分享的不是高深的真理,本身的歷練也不值得仿效,無助於他人悟透今生春秋。話說回來,我有我的親身歷練,我見過世面。易地居住的環境差異之大,令我感覺像前世已終結,現正經歷著來生。行筆至此,或許我該聲明,我曾在別處定居過大半生,如今那段人生已然落幕。然而我很清楚,那段人生在我身前跟後活得好端端的,生龍活虎。我時間充裕,我任憑時光擺佈,不如乾脆好好表現一番。人遲早必須自我面對。
我終生住在濱海小鎮,如今也是,只不過我前半生依傍的那片汪洋溫煦而碧綠,離此地遙遠。現在,我過的是異鄉客半死不活的日子,藉電視螢幕窺視本地居民的內景,散步時見路人行色匆匆,也只能瞎猜他們在窮操煩什麼。我無從知曉他們的苦楚,但我放開眼界,盡可能觀察,無奈我能看穿的真諦或許不多。我不是說本鎮民眾有何奧秘之處,而是他們的異樣行徑能解除我的心防。鎮民再尋常不過的言行,似乎也摻雜一份打拼的意味,我不太懂他們在為什麼而奮鬥。他們顯得執迷,若有所思, 瞇眼對抗著一股我無法理解的紅塵狂瀾。也許我言過其實了,也許是我忍不住聚焦在我和鎮民的差別,也許是我忍不住審視雙方之間的反差效應。或許是凔寒的海風迷濛,刺痛他們的眼珠子,是我過度解讀而已。這些年以來,學著視而不見、試著斟酌眼前景象的意義,實非易事。 鎮民的表情在我心中孳生奇思異想。他們在奚落我。我覺得是。
鎮上的街道令我情緒緊繃,緊張兮兮。甚至在我反鎖的公寓裡,有時我也因窸窸窣窣和竊竊私語聲擾動低氣層而輾轉難眠,坐立難安。高氣層不分日夜紛擾不休,是因為高居其中的神與天使正在商議天機,正在整肅叛徒,不歡迎閒人旁聽,拒絕告密者或自私自利者湊熱鬧,因身負宇宙重任而眉宇深鎖,白髮蒼蒼。為防萬一,天使不定時釋放足以毀容傷殘的強酸雨,以嚇阻圖謀不軌的竊聽者。中氣層是一座角力場,裡面有辦事員,有來意不善的惡靈,有囉哩八嗦的精靈,有粗肥鬆軟的巨蟒,各個纏扭著,拍打著,氣呼呼,引頸向高手請益。欸,欸,聽見神剛講什麼嗎?含有什麼樣的寓意?在氤氳的低氣層裡,可見心胸坦蕩的終身監禁犯,也有言聽計從、醉生夢死的人,也有易受騙、無精打采的幾群,聚在愈來愈狹隘的空間,彼此推擠、荼毒。而我也在這裡。唯獨低氣層最適合我。或許我該改說,[以前]唯獨低氣層最適合我。當時的我氣勢如虹,如今來到本鎮,空氣與巷弄裡充滿疑慮和煩亂,我始終難以漠視。但也不是處處如此。我指的是,並非我不分時地都感受到疑慮和煩亂。上午的傢俱店很安靜,空間寬廣,信步其中的我能感受些許祥和,但有人造纖維的懸浮粒子藉空氣入侵我鼻腔和支氣管,侵蝕黏膜,最後逼我不得不走避片刻。
接受安排住進本鎮之初,我不經意發現鎮上有幾間傢俱店。我向來對傢俱感興趣。最起碼,傢俱給人一份穩固感,使人定下心來,不至於在一無是處、驚惶到極點時裸身爬樹嗥叫。有了傢俱,你我不會在荒野漫無目的找路走,不會在林間空地和滴滴答答的山洞裡盤算著如何獵食同類。縱使才智平庸的我想為無言的大眾發聲,在此我僅能代表個人。言歸正傳。難民組織為我張羅到這間公寓。在這之前,我借住在希里雅(Celia)開設的民宿之家,離本鎮不遠,路程卻九拐十八彎,街道短淺,沿途的民宅彼此相似。在這趟路上,我以為即將被帶去藏身。只不過,鎮上的街道筆直而安靜,簡直像初抵英國時暫住那一鎮的另一區。不可能。這鎮太整潔了,也太明亮開闊。太安靜了。鎮上的馬路也太寬,路燈的間隔太規律,路肩仍完好,一切運作正常。我並不是說先前住的那鎮黑漆漆又污穢不堪,只是那鎮的馬路曲折交纏,瀰漫著排泄物的腐臭。對,這裡不可能是先前那鎮的另一區,但兩地卻也不無近似之處,因為我覺得自己被箝制,被觀察。因此,難民組織的人員一走,我立刻外出,以便識別方位,看看能否找到海邊。出門後我轉個彎,發現這裡有六間傢俱店組成的一個小部落,每一間大如倉庫,排列成方形,並劃設停車位,稱為「中廣場園區」(Middle Square Park)。平日上午,這裡人氣冷清,我在床鋪和沙發之間悠遊,逛到被纖維粒子逼退為止。每天,我換一間逛,逛了一兩回,店員不再和我對眼。我在沙發和餐桌之間晃蕩,走看床鋪和餐具櫃,在一件傢俱前駐足片刻,試用看看收放機制,參考價格,比較各傢俱配飾的布料。不消說,有些傢俱造型醜陋,裝飾過於花稍,但有些製作雅緻精巧,我逛著逛著,恬適感油然心生,頓時可望獲得憐憫赦免。
我是個難民,想尋求庇護。聽慣了這兩個名詞,會覺得它們很單純,但「難民」和「庇護」其實不簡單。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我抵達倫敦蓋威克(Gatwick)機場。以難民的故事而言,抵埠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個小小里程碑。難民放棄熟悉的事物,來到陌生的國度,行囊帶著雜七雜八的物件,秘密壓在心底,志向含糊不明。有些人像我,頭一遭搭飛機,第一次進出機場這麼雄偉的場所。但我也走過海路和陸路,也在想像世界裡神遊過。我踽踽穿梭在安靜的走廊,燈光冷冽,感覺像空蕩蕩的隧道,但如今回想之下,我才知道當時曾路過幾排座椅、大片玻璃窗、幾面招牌和指示標語。窗外是川流不息的闃黑,細雨斜下,隧道內的燈火引領我前進。知識常把我們捲進無知的角落,逼我們以畏懼心看待外界,彷彿我們仍蹲在淺水區,不敢游向從小怕到大的深水。 我緩步踽踽前行,抱著忐忑的心,一轉彎又赫見另一面標語叫我往哪裡走。我慢慢走著,以免轉錯彎或看錯指示,以免因驚慌失措而太早引人注目。在我被帶走之前,我在海關人員面前呆立有點久,等著被掀底,等著被逮捕,等了一陣,海關才說,「護照。」他板著臉,目光刻意潛藏心聲。行前,我被交代,一句話也不能講,要佯裝不通英語。裝傻的用意何在,我不清楚,只知最好照辦,因為這建議含有一絲詭計的氣息,而邊緣人最懂這種機智的花招。海關會問你姓名,問你父親姓什麼,問你這輩子做過什麼好事:一概不回應。海關再講「護照」時,我才遞交給他,縮頭等著聽對方辱罵威脅。官員見小民犯了一點小錯而怒目以對、破口大罵,仗著神聖的權威,以捉弄、羞辱小民為樂,我早習慣了,因此我預期移民局公僕抓到我把柄,對我搖頭或咆哮,徐徐抬頭瞪我,目光堅定,完全是人生勝利組藐視懇求者的神態。但結果不然。他先翻閱我的假證件,隨後看著我,眼神難掩喜悅,宛如釣線終於有動靜了。缺乏入境簽證。隨即,他撈起話筒講幾句,換來一臉燦笑,要求我在一旁等候。
我站著等,看著地上,因此未察覺有人上前來。他喊我姓名,想帶我去問話。我抬頭見他對我微笑,狀貌友善而圓滑,帶著幾分鼓勵說:跟我來吧,一起去應付這個小麻煩。他帶頭快步走,我見他體態臃腫不健康,抵達訪談室時他已氣喘吁吁,拉扯著上衣。他在椅子上一坐下,馬上不舒服地扭來扭去,給我的印象是汗流浹背的這人受困在討厭的臭皮囊裡。見這情景,我不禁憂慮,身心不對位的他,該不會因此刁難我吧。幸好他笑顏再起,語調輕柔而禮貌。訪談室是一個小房間,無窗無地毯,我們對桌而坐,有一張長椅靠著牆壁擺,日光燈管散放著強光,銀灰色的牆壁因此直往我的眼角縮陷。他指著外套上的識別證,說他名叫凱文·埃德曼(Kevin Edelman)。願真主保佑你健康,凱文·埃德曼。他又微笑了,常常擺笑臉,或許是看穿我盡力也難掩的緊張相,所以想用笑臉來安我的心。也可能是,這崗位上的人見小民芒刺在背難免以笑呼應。他桌上擺著一疊黃紙,在上面寫了幾句,抄下我的假護照姓名,然後對我開口。
「你的票根給我看,好嗎?」
票。哦,好的。
「我看到你帶了行李,」他指著說。「你的行李識別牌票根。」
我裝傻。不懂英文的人,有些能認得 ticket 這字,但[行李識別牌]算高級英文。
「我可以請人幫你提領行李,」他說著把行李牌票根放在筆記旁。接著,他又微笑,不再針對同一話題多言。他的臉型長,太陽穴有點肥,尤其是在他微笑的時候。
也許,他之所以微笑,是因為他樂於翻找我的行李,也認定行李內容能為他解謎,無論我幫不幫忙都一樣。我猜想,搜行李的人多少有點樂趣,好比突襲檢查房間,能趁假象佈置妥當前一探實情。我猜,搜行李相當於破解密碼,能揭穿對方蓄意隱藏的內情,能解釋行囊的內涵,就如同踏上古道去尋幽考古,或像檢視航海路線圖一樣,都能樂在其中。我保持緘默,照他的呼吸頻率吐納著,以便察覺他是否即將惱怒。想入境英國的理由是什麼?是想觀光嗎?想渡假嗎?有無攜帶資金?先生,你身上有沒有帶現金?有沒有旅行支票?有英幣嗎?美元呢?有沒有親友能為你擔保?有聯絡地址嗎?你在英國期間,是不是想借住誰家?唉,算了吧,可惡。你在英國有親屬嗎?先生,你會不會講英語?很抱歉,先生,你的證件不齊全,我只好拒絕你入境。除非你能提出文件,幫助我明瞭你的處境?文件有沒有?你有沒有文件?
他走了,我鎮定坐著不動,強壓著如釋重負的神情,從145倒數著。剛才他問話時,我從一默數到145。我好想探頭去看他在筆記上寫什麼,卻又暗自約束,以免詭計被他識破。我懷疑有人正透過針孔窺視我,正等我露出馬腳。情勢詭譎,所以我才有此遐想吧。在這情況下,我掏掏鼻屎,或把鑽石塞進屁眼,誰懶得管呢?遲早,移民局一定能掌握所有資訊。在這方面,他們有機器代勞。這有人警告過我。而且,移民局官員訓練精良,能識破我這種人的謊言,更何況他們是這方面的老手,經驗豐富。我安靜坐著,默默倒數,不時閉目以顯示苦惱,也顯示我在反省,微微透露聽天由命的態度。凱文啊,我任你擺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