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無名紀:「硬核文學讀本」《K.書》第四期
原文書名:
產品代碼:
9786269783588系列名稱:
HR系列編號:
HR052定價:
520元作者:
羅智成、顏忠賢、宇文正、任明信、黃以曦、伊格言、陳楸帆、栩栩、白樵、神神、孫得欽、胡家榮、阮慶岳、郝譽翔、徐硯美、李奕樵、甜寒、桑妮、聞人悅閱、鐘瑤、嚴鋒、張貴興譯者:
柳向陽相關作者:
編者:黃以曦;攝影者:陳懷恩、楊明、李佳曄、郭品潔頁數:
200頁開數:
22.5x25x1.3裝訂:
平裝上市日:
20240219出版日:
20240219出版社:
南方家園CIP:
863.3市場分類:
小說,散文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聯合分類:
文學類- ※在庫量小
商品簡介
哀歌症,魔鬼史,詮言詩。
“硬核文學作者”黃以曦本期跨刀出任《K·書》之“客席主編”,策動文思與理念將鋒銳讀本帶入新的閱讀境遇。深邃而透達,顯微以賦型,深諳“存在之痛”,啟示“來自冥王星的凝視”。
本期《K·書》以“跨主體性”(Trans-Subjectivity)的廣摯視域為核心命題,先以“神人之間”的質性話語,懸解Immanence in Transcendence辯證論域,進而將“形上之路”延伸至“技術治理”的空間奠基,以智慧時代的“ChatGPT時刻”拾取文學與藝術的反思之鏡。任明信、栩栩、桑妮、鄒佑昇、胡家榮、陳楸帆、伊格言、謝伯讓、田菡、李奕樵,動人的創造,動人的“主體際”沉思。“非常林奕華”編劇顧問、詩人徐硯美以雲門舞集總監鄭宗龍2023年新作《波》(Waves)破題,深察此一構造精密如晶片晶體,引入AI參與編舞的作品,如何複歸情感主旨,這“唯一的路”。《聯合報》副刊主任宇文正的新詩連作,則將主體之思更加跨越跨域,投注向行星、植物、器具乃至“辦公室裡的精靈”。《亞洲週刊》2018年度小說榜首作品《琥珀》之作者聞人悅閱,首度於《K·書》推出科幻構作,跨出歷史書寫的舒適區,逕自向“不可言說”的領地進發,並暗自透露資訊:“文明若不捍衛,就是這樣的下場”。本期“大殺器”顏忠賢的《老件》,憑任視覺穿刺時間主語,定格如逃離十字架的真理之軀,反噬,密愛,幽浮般的誘惑,迂回以證問伊格言“零度分離”的“存在論”症候群——死亡在“死亡”之外,無以“生存”。
預言,抑或歎息,在絕望之巔。
Nameless,Endless——
哀歌症,魔鬼史,詮言詩。
“硬核文學作者”黃以曦本期跨刀出任《K·書》之“客席主編”,策動文思與理念將鋒銳讀本帶入新的閱讀境遇。深邃而透達,顯微以賦型,深諳“存在之痛”,啟示“來自冥王星的凝視”。
本期《K·書》以“跨主體性”(Trans-Subjectivity)的廣摯視域為核心命題,先以“神人之間”的質性話語,懸解Immanence in Transcendence辯證論域,進而將“形上之路”延伸至“技術治理”的空間奠基,以智慧時代的“ChatGPT時刻”拾取文學與藝術的反思之鏡。任明信、栩栩、桑妮、鄒佑昇、胡家榮、陳楸帆、伊格言、謝伯讓、田菡、李奕樵,動人的創造,動人的“主體際”沉思。“非常林奕華”編劇顧問、詩人徐硯美以雲門舞集總監鄭宗龍2023年新作《波》(Waves)破題,深察此一構造精密如晶片晶體,引入AI參與編舞的作品,如何複歸情感主旨,這“唯一的路”。《聯合報》副刊主任宇文正的新詩連作,則將主體之思更加跨越跨域,投注向行星、植物、器具乃至“辦公室裡的精靈”。《亞洲週刊》2018年度小說榜首作品《琥珀》之作者聞人悅閱,首度於《K·書》推出科幻構作,跨出歷史書寫的舒適區,逕自向“不可言說”的領地進發,並暗自透露資訊:“文明若不捍衛,就是這樣的下場”。本期“大殺器”顏忠賢的《老件》,憑任視覺穿刺時間主語,定格如逃離十字架的真理之軀,反噬,密愛,幽浮般的誘惑,迂回以證問伊格言“零度分離”的“存在論”症候群——死亡在“死亡”之外,無以“生存”。
預言,抑或歎息,在絕望之巔。
Nameless,Endless——
作者簡介
栩栩
1988年生,台南人。耽讀食譜與生花傳書,關注美和苦難。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等。著有《忐忑》,詩作並見於《同在一個屋簷下:同志詩選》、《我現在沒有時間了:反勞基法修惡詩選》等選集。
鄒佑昇
一九八七年生於宜蘭,三歲後定居苗栗。密契論與模控學的業餘愛好者。現就讀於德國慕尼黑大學佛教研究博士班,試著完成一篇論文,關於「對不可觀察者的觀察」。著有《集合的掩體》,曾出版習作集《大衍曆略釋》(自印,二ま一四)、德語習作集“ die sich vereinende deckung”(ELIF Verlag, 2021)。
桑妮
桑妮是一個魯鈍的影迷,連24幀中的1幀都能牢騷個沒完。經營專頁「囁囁嚅嚅的24幀」。
聯絡信箱:[email protected]
李奕樵
1987年生。台北人。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二獎。作品曾入選《一ま二年小說選》(九歌)。著有小說《遊戲自黑暗》。
徐硯美
銘傳大學應用中文系學士班、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班畢業。文字工作者,編劇,影、劇評人,戲劇顧問。與“非常林奕華”合作《紅樓夢》、《福爾摩斯心之偵探》、《小飛俠彼得潘之機場無真愛》、《聊齋》和《一一》三部曲系列等十多部作品。著有《Who's Afraid of 林奕華──在劇場與禁忌玩遊戲》。
聞人悅閱
生於杭州,求學紐約。著有《太平盛世》《掘金紀》《黃小艾》《小中尉》《琥珀》等。2002年,首部小說《太平盛世》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2012年,入選《聯合文學》20位“40歲以下值得期待的華文作家”;長篇小說《掘金紀》入選《亞洲週刊》年度全球十大華文小說;2018年,長篇小說《琥珀》為《亞洲週刊》年度全球十大華文小說榜首作品。
宇文正
福建林森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南加大東亞所碩士,現任《聯合報》副刊組主任。著有短篇小說集《台北下雪了》、《幽室裡的愛情》、《台北卡農》、《微鹽年代.微糖年代》;散文集《我將如何記憶你》、《丁香一樣的顏色》、《庖廚食光》、《負劍的少年》、《文字手藝人:一位副刊主編的知見苦樂》;長篇小說《在月光下飛翔》;傳記《永遠的童話──琦君傳》及詩集《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等多種。
譯者簡介
黄以曦
作家,影評人。2005年獲柏林影展新力論壇(Berlinale Talent Press)影評人項目。著有:影評集《離席:為什麼看電影》、小說《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哲學與文學對談集《尤里西斯的狗》。
商品特色/最佳賣點
硬核文學讀本《K書》的最新集結出發。因應“無名萬物之始”的箴言至理,拓展閱讀的領域與思辨的航程。探觸技術的淵藪、審問崇高的隱晦、焚焰日常的流離、反切戰火的癌變。有羅智成、宇文正、顏忠賢、阮慶岳、郝譽翔、伊格言等諸位名家新作共讀,更有侯孝賢、林懷民珍貴影像的紀錄。脫越樊黎,開解明晰境遇,此在的芒棘。
書籍目錄
《K書:無名紀》
·黃以曦 雙向的日子 前言
·羅智成 《預言又止》
·顏忠賢 老件
“神與人”專題
·孫得欽 神遊人間
·任明信 真名
·胡家榮 對話
·栩 栩 乖乖
·鄒佑昇 致遙遠的歡宴者
藝術專冊·紙上策展
ChatGPT專題
·陳楸帆 一場剛開始的AI革命
·桑 妮 那傳頌著馬布斯博士遺囑的留聲機
·伊格言vs.謝伯讓 一路開外掛!AI與人類的狂飆時代
·甜 寒 九相圖:被創造物的反叛
·李奕樵 弱人工智慧對文學創作的影響
·阮慶岳 冬天:銀戒指的故事
·白 樵 崎嶇是親密的必要條件——阮慶嶽的《銀波之舟》
·郝譽翔 著魔的月圓之夜
·神 神 巫女的浪遊源起——讀郝譽翔《城北舊事》
·萬中選一的錯覺 伊格言《零度分離》評論專題集
張貴興 鐘瑤 蔣亞妮 嚴鋒
·宇文正 冥王星書簡(詩十二首)
·列 維 神的舞衣(長詩)
·徐 硯 美 唯一的路(選六首)
有一種水,名之為波——關於雲門舞集2023年新作《波》
·聞人悅閱 An Amber Oratorio
繼承人
·楊 明 那一天(二題)
·露易絲·格麗克 後記
推薦序/導讀/自序
前言
雙向的日子
文/黃以曦
1.
「三年前,等不及高中畢業,我帶了簡單行李,留下紙條,獨自前往M城。那是我從小寄予想像的繁華大城,我要去那裡追求夢想。我要成為一名演員,走上國際舞台,身邊都是豪華的事物,往來的人,漂亮,又有品味。我要成為M城的重要人物。我的生活如果是座大型機器,那麼每個部件,每個螺絲,都會置換,不會有一點M城之前的蹤跡。
我將永遠不會回家,不再承認家鄉的種種,那些簡陋、充滿妥協、湊不出一個完整性的日常。這和我留給家人信上的溫情,並不同;事實上,我原本寫下的真是我此刻所說的心情,我想讓他們不要期待我終會返家、不要妄想我眷戀家的溫暖。但我決定不那麼寫,這些事對他們太難了。
出發那天,我提早好幾個小時去車站,我在車站旁邊的小餐店,靠窗位置,最後一次,看著這個我不陌生、也不熟悉、從來只有困惑的地方。那天,尋常的週間日子……,噢,是了,當然是尋常的,總是尋常的。人們上班、上學、開店,交融在小鎮特權式的混亂,車子隨意停下,交通號誌被漠視,誰與誰隨時要說得上話。他們就在大馬路上,說起話來。
這裡,每一天與每一天都一樣,差別只有角色與臉容的遞換。孩子長大了會在這兒結婚生小孩,成為父母,學生畢業將回到母校教書,店家傳承給下一代,街頭和巷尾的男孩女孩當然地走近,街上到處跑的孩子,有著他的父母各半的臉,他的祖父母外公外婆各四分之一的臉,屬於小鎮的臉孔複製了又複製。深刻的頑固,錨住一個又一個世代,小鎮不只什麼都有,且每樣都持續備份,圍起城廓,誰都別走。
窗口的我,一陣寒慄。看著。差了一點點,就走不掉了。我會降落在早已為我備好位置的軌道,無限運行,越來越流暢,血肉模糊地,成為整個團塊一部份,沒有邊線,沒有輪廓。只要我曾起的念頭有一點點不同,只要我的際遇超過或短缺一點點,我將永不懷疑這個小鎮,不認為自己能夠離開。晴空豔好,溫馨且幾乎勵志,空氣是流通的,火車篤實進站出站,商品下架上架,生日的蛋糕,過年的新衣。門要關上了,關上了就不會重新開啟,門關上了之後就是一輩子,我將在那後頭,以為那是全部,那就是真的。
我曾在電視看過,M城一名小說家在訪談中莫名憤怒起來,跳著腳指責家鄉q01小鎮人們的粗俗可鄙,主持人尷尬極了,或也有幾分不敢置信,畢竟小說家的文字那麼優雅節制,帶著貴氣。而這份貴氣,恰恰並非因與低賤對比,就意味了對後者的否定;那個貴氣,包含某種絕無必要與誰對話對決的輕盈。當你高出好幾個位階,做出包容,明明那麼容易。
小說家指名父親、母親、哥哥與妹妹,老師和鄰居,一起長大的朋友。明白的指控。所有人那麼愚蠢,笑與哭都淺薄。風景乾燥、空乏,安於偏僻孤立的可悲。小說家唱著失去平衡的話語,乍看怎樣都扣不上他嚴謹的美學。但我聽著。我懂得。那些,其實就只是很深的恐懼。情緒催生反作用力,把一切妖魔化,讓逃離的必須,變得當然,以安慰自己:遲早的事,總會離開的。
而事實是,小鎮的溫暖與現成,慢慢磨蝕,帶著微笑。除非非走不可,誰都無法離開。
我看著電視,想起另一個故事,那是被我翻爛了的一疊書。作者是另一名M城小說家。他一輩子寫同樣的故事,寫窮鄉之子到了大城,主人翁怎樣都洗不掉根的羞恥。他們背負的不是自卑,而是羞恥。他為自己有過僭越的念頭,為自己始終渴望、正在僭越、已然進駐,一處遙遠無關的世界,而羞恥。我感覺我理解那些故事,我也為這樣的羞恥而痛苦,但就如同那些故事裡的人們,我也享受著唯它能給出的興奮,那令得毛孔全幅敞開,有不服氣,有不耐煩,滿滿的生命戰鬥力。打不贏的仗最值得去打。
我仍記得從車站旁餐店窗外看出去,有個什麼,變得篤定、變得堅硬。那扇門正在慢慢關上,我已在彼邊。
時間到了,我帶著行李,前往車站,踏上月台,搭上車。車行緩緩,再越來越快。是收成的時節,窗外曳過豐饒的金黃,與鄰居同伴嬉戲的田埂、獨自騎單車繞行的水田,每塊風景,每個方向,爸媽曾指向哪裡,說給我專屬於那裡的傳說。好多好多,我已看得比我需要的多得太多。我沒有轉頭,沒有回頭。
像是我長久的盼望,兌成奇蹟,第一個奇蹟。我上了車,在車上遇到了對老夫婦,漫長的旅程,原本客套的攀談,或許是我從小被叮囑的恭敬合宜,讓他們在閒聊間對素昧平生的我,有了信任。他們住M城舊城區,聽說我還沒找尋落腳處,慷慨說要將新城區小房子借給我。「新城區太新潮,不適合我們,房子一直空在那裡,妳能去住就太棒了。而且,妳不是想演戲?電影公司都在那區呢!」
就這樣。我正式進入了M城。M城,一切和聽說的一樣,龐大、忙碌、應有盡有,有狂喜,也有深淵,即使在事情都還沒有真正開始的時候。事情超乎預期的順利,似乎應當是要更開心的,但這反而給我一份說不上為什麼的不安…...。」
「……不好意思,可以打岔一下嗎?我想說,這其實很正常的……」
「為什麼說很正常呢?嗯,還是先讓我繼續說完吧?M城像個際遇遠多於計畫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在計畫中,我會料想各式不巧,預先做出備案,但際遇,就單純發生。你不能說該些際遇不合理,它們倒也沒有真啟人懷疑的地方,可是,現實中,很少這樣吧?每樣事情都發生在剛剛好的時間點、剛剛好的位置,相嵌在一起,沒有矛盾或為難。怎麼說呢?相對於一個旅程中風景慢慢打開、變換,我在M城最早一段日子,感覺到的比較是,哪個瞬間,是設備齊全的場景,一切都準備好了,甚至像是,是為我準備的。弔詭的是,因為這樣,我隱約地感覺,整件事好像很難有個未來,真正去等待、去想像……。」
「……釐清一下。妳說妳覺得整件事不會有未來……,這是什麼意思呢?是妳從現在情況返回去解讀當時的某個直覺嗎?」
「或許一開始是直覺,但越冷靜下來思考,越覺得,某意義上,『被誰盯上了』,被設局地一路綠燈朝向哪裡。我不過是個小鎮孩子,哪來這等級待遇呢?可感覺上,真是一項接一項無縫展開的路,你很難不覺得某更高的籌算籠罩下來的東西。就像你手上的資料已經寫的很清楚,我講過,以我這麼資淺的新人,卻能暢行所有試鏡,拿下這麼多角色,或許是運氣,但難道不會是別的嗎?」
「……我想再聽妳說一次,妳正式被認可為演員的轉折點是?」
「這個說過好多次了呢。……抵達M城隔天,我在報紙上選定一個甄選,原只想說先習慣新生活的節奏,毫無準備地遞了資料,竟立刻收到試鏡通知。當天,現場原是一團散漫的氣氛,可我的表現似乎令在場人們驚豔不已,他們不僅當場允諾我該部片角色,甚至隨即帶我去了旁邊攝影棚,親自將我推薦給另個劇組。那部電影本有屬意人選,卻當場為我排定試鏡日期。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一切簡直就從那一天開始。」
「……是的,我已讀到過之前的筆錄。我知道妳不但拿到那個角色,並因表現絕佳開始有了許多片約。不好意思我不太注意影藝新聞。但只是,妳為什麼那天會出現在公路中間,據妳的說法,那天也還有拍攝行程的不是嗎?」
「哎,是的。那天,我來不及告知劇組就缺席了,這是因為J。J是我住處巷口咖啡店打工的女孩,她從n34鎮來到M城。她原和曾說好要一同追求夢想的男友同居,那男人自以為才華洋溢、但幾次挫折後就放棄了,是回老家或去了別的地方,沒人知道。那男人離開得突然,什麼也沒帶。J孤伶伶一個人,幫男友付完債務,承租不起原先的公寓。我邀她先和我一起住,慢慢再找地方住。
J有頭長髮,臉龐細緻得像個陶瓷娃娃,我總叫她和我一起去試鏡,說她不當演員多可惜。J笑說她就只鍾情音樂,這麼一直打零工,錄製、寄送試唱帶,等待機會。一直等下去,也沒關係,只是一定要等到對的東西,J說。
那天,我在門前接到電話,J在前往一場表演甄選的途中發生車禍,雖傷勢未有大礙,但肇事者身份卻非常可疑,車禍現場有大筆金錢,警察懷疑J和一場剛發生的搶案有關。電話裡,J是這麼告訴我的,可我怎樣也找不到那個醫院,甚至也沒人聽聞那場車禍以及J所說的搶案。我莫名其妙被帶走,又輾轉來到這裡。」
………
文章試閱
那傳頌著馬布斯博士遺囑的留聲機
文/桑妮
收到邀稿時,特別被交代要寫些ChatGPT與寫作AI。慨然應允,不久卻陷落矛盾中,種種想法忽而迡邇,旋即遠隔。
矛盾的狀態,源頭其一是迷影朋友間燒起一陣「寫作AI會怎麼幫忙寫電影文章」的焦慮。得先自表:從規律地寫起電影文章到拿較正式的稿費,至今三年,產量不大,也就三十來篇,肯定對不住自己一天一部電影的狂熱,但總之,作家收稿費寫字,產文機器人的科技奇點不就該變現成咱們對創作生產力的終極美夢(或惡夢)?棘手是,身為「寫電影的人」,文字的生命週期泰半像老早找好宿主的土蜂。電影文字生存的必要條件,明面是沒電影則無話可說,暗面卻是,以「對某個X生成一個屬我的意見」為對象,那長時繭居於宿主內煨焙自己的過程不被中斷還不夠,甚至還在在得放大這是「我」之見。
對我,一旦喪失這種屬我性,寫電影就可有可無了,但意見的發生似乎又與屬我性密不可分。說仔細點是,寫電影的文章或許百百種,但若寫的方法獨鍾如何讓「自己的」電影經驗延伸向文字,我發現自己正沮喪於一件可笑的事:我不理解寫作AI對一個寄生性的文體(人們常或褒或貶地通稱之「影評」)有什麼取代性,除非,沒人打算從「屬於自己」的意見或印象中得到任何東西。就算寫作AI最直觀的功能,像是,把AI當成技巧高超的模仿師、與操作者玩雙向的腹語術,想像著,我要說的話先給說去、結論遠早在我完成推算之前就以我還不理解的方式出現卻又是我必將到達的終點,如此模仿率百分百的AI仍沒突破屬我性的謎團(其實,「模仿」一語已洩漏天機:我已是我,我又何必模仿我自己?)。
甚至還記得,佛列格(Gottlob Frege)與他的語意學百年前就因為幻想的屬我性而栽過一跤,於是早早使得人們對幻想的演算有了想法。佛列格構想的初階邏輯以主謂結構的語句為單元,導入真假值做函數計算──這本來不是為自然語言設計,而是一套將數學語言化約為邏輯的偉大計畫,但預設著語言的公共性,佛列格日後跟著相信我們對語言的多數困惑可以透過導入真假值做函數計算來澄清。這想法的有趣遺產之一是,佛列格可能開啟了邏輯研究者對空名語句(empty names sentences)的困惑:根據語言的組構原則,語句的真值函數由語句的組成部分決定,但空名,例如神話事物的名字、小說人物的名字,它們沒有指涉。日常語言若遵照這套語意學,那空名語句將因為主語沒有指涉,而沒有真假值。佛列格的後進很快發現這種種困惑,例如,若沒有真假,那為何我們會認為福爾摩斯的名字該是福爾摩斯?
這些困惑,最終促成假語論(pretense theory)的誕生:邏輯仍然劃定思想的邊疆,但這不妨礙語言使用者接觸外在世界的材料後,隨意在腦海中借A指B、調動指涉來完成屬我的假扮遊戲。對於一個假語論者,空名語句或許沒有真假,卻有一套「正確條件」(correctness condition),而正確條件從屬於遊戲者構想的指涉規則。若對於小孩A,眼前的泥巴團作為外在觸媒,在他的扮家家酒遊戲該是當成饅頭或肉餅,那沒有人可以阻止他這樣想像。屬我的幻想仍然沒脫離邏輯演算,但邏輯演算的結果卻因從屬於幻想者的世界觀而變動,於是,一個完美運作的腦袋仍能演算幻想中的一切語言之真假,卻不否定幻想的原初地帶屬於誰……如今來看,這不得不說是假語論者充滿先見的想法,假設AI的演化真有人們所說的那麼順遂。
假語論者在邏輯的世界為「屬我」留下了不可切割的地盤,但這會不會也是蘊藏危險的暗語?不只一個友人充滿怨懟地對我反省過,許多現代主義者把內心當成無垠奧秘去窮搜,不過想虛掩他在窄仄小房內踱步不出(像晚期的費里尼)的真相。若果如此,影迷在各式框格踅進踅出,又要好上哪去呢?一個回應是,這是位階不可比的生產方式,因為,過度仰賴內省所致的生產匱乏,這讓我們質疑作者不再「開源」,亦即,失去了傾聽外在秘密的能耐,但觀影意見的原初──屬於我的、對影像的經驗之發生──卻是與世界溝通最原始的型態之一。「屬我的電影意見」之發生是如此樸素與直覺,使人甚至可能遺忘,無論再好的影像文字,仍是我們對屬我意見的集合與妝飾。
會不會寫作AI,反而證明一個時時刻刻皆要承擔創作者自我懷疑與「創造力疑問」的文體,它之所以卑微的基礎恰好是它的存在不受動搖的證明?這自然是做歸謬思考,亦即,若電影的形式無能激起受眾任何意見,我們甚至會懷疑它一開始為何會被當成娛樂事業或藝術看待。「有觀眾的地方就有影評」,這既指向電影文字的不值錢與缺乏門檻,卻也可能指向電影的產製不可能避開意見的製造,尤其是屬我意見的必然。
電影意見的發生,那可能是甚至在電影散場、時間軸跑完之前就發生的一些瑣碎事件……例如,我仍記得,決定我對《育嬰奇譚》看法的鏡頭發生在結局不久前,卡萊葛倫(Cary Grant)眼見苦心拼搭的大恐龍骨架被凱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弄塌,這毀壞他考古偉業的時刻,又是種種戲劇攻防後最精純的愛情結晶,而假設我用兩種以上的繁複說法示範它,其一可能是,禮教與野性的博弈間,馴化原來是相對詞,霍華霍克斯不拍葛倫的拘謹魅力馴悍凱瑟琳赫本,而是拍葛倫此後永為他的愛情陷落癲狂敘境,一段拘謹間歇被野性馴化的冒險。又或者,我會換個語調說,最好的脫線喜劇片(screwball comedies)常常便展示超乎常理的神秘事件如何負載最合乎人情的邏輯曲線……但無論挑選哪種說法,預設仍是影迷之所以在框格踅進踅出,常常不過為回應自我因影像而泛起皴皸的困惑。迷影的鴻蒙狀態很美好?或許經常相反,亦即,無論如何再妝點意見發生的原初瞬間,它「只是個我的意見」的面貌都粗陋、直白、微小到誘惑我們不得不再將它上升成別的東西。我們希望控制自己的意見,但偶爾,這意味著自我的意志逐步走向被假面給替代,屬我成為從眾,「我」於焉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