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唐宋詞鑑賞辭典【第三卷】北宋至南宋

作者簡介

本套書由二百二十餘位專家學者合著，茲介紹數位如下：

夏承燾（1900∼1986）
詞人，曾任杭州大學教授、《詞學》主編，著有《唐宋詞人年譜》、《唐宋詞論叢》等詞學重要作品。

俞平伯（1900∼1990）
於北京大學就學時投入新文化運動，並與同學傅斯年、羅家倫等人成立新潮社，後任教於清華大學及北京大學。與胡適同為新紅學專家。

唐圭璋（1901∼1990）
詞人，曾任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編著《全宋詞》、《全金元詞》等重要作品。

繆鉞（1904－1995）
曾任河南大學、四川大學教授，專精於魏晉南北朝史學與唐宋文學。

施蟄存（1905∼2003）
曾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新感覺派」的重要作家。

宛敏灝（1906~1994）
詞人，曾任合肥師範學院、安徽師範大學教授，著有《詞學概論》。

周汝昌（1918∼2012）
曾任教於四川大學外文系，後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著作《紅樓夢新證》為胡適之後最重要的紅學研究。

葉嘉瑩（1924∼）
曾任教於臺灣大學、哈佛大學，並獲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

書籍目錄

◎周邦彥╱瑞龍吟（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瑣窗寒（暗柳啼鴉）╱風流子（新綠小池塘）╱渡江雲（晴嵐低楚甸）╱應天長（條風布暖）╱還京樂（禁煙近）╱解連環（怨懷無託）╱滿江紅（晝日移陰）╱瑞鶴仙（悄郊原帶郭）╱西平樂（稚柳蘇晴）╱浪淘沙慢（曉陰重，霜凋岸草）╱憶舊遊（記愁橫淺黛）╱少年遊（朝雲漠漠散輕絲）╱漁家傲（灰暖香融銷永晝）╱望江南（遊妓散，獨自遶回堤）╱浣溪沙（雨過殘紅濕未飛）╱（樓上晴天碧四垂）╱一落索（眉共春山爭秀）╱滿庭芳（風老鶯雛）╱隔浦蓮近拍（新篁搖動翠葆）╱過秦樓（水浴清蟾）╱蘇幕遮（燎沉香，消溽暑）╱訴衷情（出林杏子落金盤）╱風流子（楓林凋晚葉）╱齊天樂（綠蕪凋盡臺城路）╱四園竹（浮雲護月）╱氐州第一（波落寒汀）╱少年遊（并刀如水）╱慶春宮（雲接平崗）╱醉桃源（冬衣初染遠山青）╱夜遊宮（葉下斜陽照水）╱解語花（風銷絳蠟）╱大酺（對宿煙收）╱花犯（粉牆低，梅花照眼）╱水龍吟（素肌應怯餘寒）╱六醜（正單衣試酒）╱虞美人（廉纖小雨池塘遍）╱蘭陵王（柳陰直，煙裡絲絲弄碧）╱西河（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拜星月慢（夜色催更）╱尉遲杯（隋堤路）╱蝶戀花（月皎驚烏棲不定）╱點絳脣（遼鶴歸來）╱玉樓春（桃溪不作從容住）╱夜飛鵲（河橋送人處）╱芳草渡（昨夜裡，又再宿桃源）╱虞美人（燈前欲去仍留戀）╱長相思慢（夜色澄明）╱關河令（秋陰時晴漸向暝）
◎劉一止╱喜遷鶯（曉光催角）
◎汪藻╱點絳脣（新月娟娟）
◎曹組╱如夢令（門外綠陰千頃）╱憶少年（年時酒伴）╱青玉案（碧山錦樹明秋霽）╱卜算子（松竹翠蘿寒）
◎万俟詠╱昭君怨（春到南樓雪盡）╱訴衷情（一鞭清曉喜還家）╱長相思（一聲聲，一更更）
╱（短長亭，古今情）╱木蘭花慢（恨鶯花漸老）
◎田為╱南柯子（夢怕愁時斷）╱南柯子（團玉梅梢重）
◎徐伸╱轉調二郎神（團玉梅梢重）
◎陳克╱臨江仙（四海十年兵不解）╱謁金門（愁脈脈，目斷江南江北）╱菩薩蠻（赤欄橋盡香街直）╱（綠蕪牆繞青苔院）
◎朱敦儒╱雨中花（故國當年得意）╱水調歌頭（當年五陵下）╱水龍吟（放船千里凌波去）╱念奴嬌（插天翠柳）╱（晚涼可愛）╱臨江仙（堪笑一場顛倒夢）╱（直自鳳凰城破後）╱（信取虛空無一物）╱鷓鴣天（我是清都山水郎）╱（唱得梨園絕代聲）╱感皇恩（一箇小園兒）╱好事近（春雨細如塵）╱（搖首出紅塵）╱西江月（世事短如春夢）╱（日日深杯酒滿）╱減字木蘭花（劉郎已老）╱采桑子（扁舟去作江南客）╱（一番海角淒涼夢）╱卜算子（旅雁向南飛）╱相見歡（金陵城上西樓）
◎慕容岩卿妻╱浣溪沙（滿目江山憶舊遊）
◎周紫芝╱鷓鴣天（一點殘紅欲盡時）╱醉落魄（江天雲薄）╱生查子（春寒入翠帷）╱踏莎行（情似遊絲）╱臨江仙（記得武陵相見日）
◎趙佶╱眼兒媚（玉京曾憶昔繁華）╱燕山亭（裁剪冰綃）
◎李綱╱喜遷鶯（長江千里，限南北）╱六么令（長江千里，煙淡水雲闊）
◎李祁╱點絳脣（樓下清歌）
◎何籀╱宴清都（細草沿階軟）
◎廖世美╱燭影搖紅（靄靄春空）
◎李清照╱點絳脣（蹴罷秋千）╱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滿庭芳（小閣藏春）╱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清平樂（年年雪裡）╱南歌子（天上星河轉）╱漁家傲（天接雲濤連曉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昨夜雨疏風驟）╱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歸鴻聲斷殘雲碧）╱浣溪沙（澹蕩春光寒食天）╱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鷓鴣天（寒日蕭蕭上瑣窗）╱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怨王孫（湖上風來波浩渺）╱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行香子（草際鳴蛩）╱鷓鴣天（暗淡輕黃體性柔）╱念奴嬌（蕭條庭院）╱永遇樂（落日熔金）╱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蝶戀花（永夜懨懨歡意少）╱聲聲慢（尋尋覓覓）╱點絳脣（寂寞深閨）╱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攤破浣溪沙（病起蕭蕭兩鬢華）╱浣溪沙（髻子傷春懶更梳）
◎呂本中╱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南歌子（驛路侵斜月）╱踏莎行（雪似梅花）
◎胡世將╱酹江月（神州沉陸）
◎趙鼎╱蝶戀花（盡日東風吹綠樹）╱點絳脣（香冷金爐）╱滿江紅（慘結秋陰）╱鷓鴣天（客路那知歲序移）╱洞仙歌（空山雨過）
◎向子諲╱鷓鴣天（紫禁煙花一萬重）╱秦樓月（芳菲歇）╱阮郎歸（江南江北雪漫漫）╱西江月（五柳坊中煙綠）
◎李持正╱明月逐人來（星河明淡）╱人月圓（小桃枝上春風早）
◎幼卿╱浪淘沙（目送楚雲空）
◎蔣興祖女╱減字木蘭花（朝雲橫度）
◎洪皓╱江梅引（天涯除館憶江梅）
◎蔡伸╱蘇武慢（雁落平沙）╱蒼梧謠（天！休使圓蟾照客眠）
◎李重元╱憶王孫（萋萋芳草憶王孫）
◎李玉╱賀新郎（篆縷銷金鼎）
◎吳淑姬╱小重山（謝了荼蘼春事休）
◎樂婉╱卜算子（相思似海深）
◎聶勝瓊╱鷓鴣天（玉慘花愁出鳳城）
◎王以寧╱水調歌頭（大別我知友）
◎陳與義╱臨江仙（高詠楚詞酬午日）╱虞美人（張帆欲去仍搔首）╱（扁舟三日秋塘路）╱臨江仙（憶昔午橋橋上飲）
◎張元幹╱賀新郎（曳杖危樓去）╱（夢繞神州路）╱滿江紅（春水迷天）╱蘭陵王（捲珠箔，朝雨輕陰乍閣）╱石州慢（寒水依痕）╱（雨急雲飛）╱水調歌頭（舉手釣鼇客）╱魚遊春水（芳洲生蘋芷）╱浣溪沙（山繞平湖波撼城）╱點絳脣（清夜沉沉）╱漁家傲（釣笠披雲青嶂繞）╱瑞鷓鴣（白衣蒼狗變浮雲）╱菩薩蠻（春來春去催人老）
◎呂渭老╱薄倖（青樓春晚）╱葛立方╱卜算子（裊裊水芝紅）╱王之道╱如夢令（一晌凝情無語）
◎董穎╱薄媚╱排遍第九（自笑平生）
◎朱翌╱點絳脣（流水泠泠）
◎魯逸仲╱南浦（風悲畫角）
◎劉子翬╱驀山溪（浮煙冷雨）
◎胡銓╱好事近（富貴本無心）
◎岳飛╱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滿江紅（怒髮衝冠）╱滿江紅（遙望中原）
◎姚寬╱生查子（郎如陌上塵）
◎孫道絢╱滴滴金（月光飛入林前屋）
◎李石╱臨江仙（煙柳疏疏人悄悄）
◎康與之╱望江南（重陽日，陰雨四郊垂）╱菩薩蠻令（龍蟠虎踞金陵郡）╱長相思（南高峰，北高峰）╱滿庭芳（霜幕風簾）
◎曾覿╱金人捧露盤（記神京，繁華地）╱阮郎歸（柳陰庭院占風光）╱憶秦娥（風蕭瑟）
◎黃公度╱青玉案（鄰雞不管離懷苦）
◎陸淞╱瑞鶴仙（臉霞紅印枕）
◎吳淑姬╱長相思令（煙霏霏，雪霏霏）
◎洪适╱漁家傲引（子月水寒風又烈）
◎韓元吉╱霜天曉角（倚天絕壁）╱薄倖（送君南浦）╱好事近（凝碧舊池頭）╱六州歌頭（東風著意）
◎侯寘╱四犯令（月破輕雲天淡注）
◎趙彥端╱點絳脣（憔悴天涯）
◎王千秋╱醉落魄（驚鷗撲蔌）
◎李呂╱鷓鴣天（臉上殘霞酒半消）
◎洪邁╱踏莎行（院落深沉）
◎紹興太學生╱南鄉子（洪邁被拘留）
◎袁去華╱水調歌頭（雄跨洞庭野）╱瑞鶴仙（郊原初過雨）╱劍器近（夜來雨）╱安公子（弱柳絲千縷）
◎向滈╱如夢令（誰伴明窗獨坐）
◎曹冠╱鳳棲梧（桂棹悠悠分浪穩）╱念奴嬌（蜀川三峽）
◎管鑑╱醉落魄（春陰漠漠）
◎陸游╱水調歌頭（江左占形勝）╱南鄉子（歸夢寄吳檣）╱感皇恩（小閣倚秋空）╱好事近（秋曉上蓮峰）╱鷓鴣天（家住蒼煙落照間）╱（懶向青門學種瓜）╱木蘭花（三年流落巴山道）╱臨江仙（鳩雨催成新綠）╱蝶戀花（桐葉晨飄蛩夜語）╱釵頭鳳（紅酥手，黃縢酒）╱清商怨（江頭日暮痛飲）╱秋波媚（秋到邊城角聲哀）╱卜算子（驛外斷橋邊）╱漢宮春（羽箭雕弓）╱烏夜啼（金鴨餘香尚暖）╱（紈扇嬋娟素月）╱夜遊宮（雪曉清笳亂起）╱漁家傲（東望山陰何處是）╱雙頭蓮（華鬢星星）╱鵲橋仙（華燈縱博）╱（一竿風月）╱（茅簷人靜）╱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青衫初入九重城）╱點絳脣（採藥歸來）╱謝池春（壯歲從戎）
◎唐琬╱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
◎陸游妾╱生查子（只知眉上愁）
◎蜀妓╱鵲橋仙（說盟說誓）
◎范成大╱蝶戀花（春漲一篙添水面）╱南柯子（悵望梅花驛）╱水調歌頭（細數十年事）╱鵲橋仙（雙星良夜）╱秦樓月（樓陰缺）╱鷓鴣天（休舞銀貂小契丹）╱（嫩綠重重看得成）╱霜天曉角（晚晴風歇）╱眼兒媚（酣酣日腳紫煙浮）
◎游次公╱卜算子（風雨送人來）
◎楊萬里╱好事近（月未到誠齋）╱昭君怨（午夢扁舟花底）
◎朱熹╱水調歌頭（江水浸雲影）
◎嚴蕊╱如夢令（道是梨花不是）╱卜算子（不是愛風塵）
◎張孝祥╱六州歌頭（長淮望斷）╱水調歌頭（濯足夜灘急）╱（江山自雄麗）╱（雪洗虜塵靜）╱木蘭花慢（送歸雲去雁）╱（紫簫吹散後）╱念奴嬌（洞庭青草）╱雨中花慢（一葉凌波）╱轉調二郎神（悶來無那）╱浣溪沙（行盡瀟湘到洞庭）╱（霜日明霄水蘸空）╱西江月（問訊湖邊春色）╱（滿載一船明月）╱生查子（遠山眉黛橫）╱念奴嬌（風帆更起）╱水調歌頭（湖海倦遊客）
◎程垓╱最高樓（舊時心事）╱水龍吟（夜來風雨匆匆）╱漁家傲（獨木小舟煙雨濕）╱酷相思（月掛霜林寒欲墜）╱卜算子（獨自上層樓）╱愁倚闌（春猶淺）
◎王質╱八聲甘州（過隆中）
◎朱淑真╱謁金門（春已半）╱減字木蘭花（獨行獨坐）╱眼兒媚（遲遲春日弄輕柔）╱清平樂（風光緊急）╱蝶戀花（樓外垂楊千萬縷）╱清平樂（惱煙撩露）╱菩薩蠻（山亭水榭秋方半）
◎趙長卿╱探春令（笙歌間錯華筵啟）╱臨江仙（過盡征鴻來盡燕）╱阮郎歸（年年為客遍天涯）╱更漏子（燭消紅）╱瑞鶴仙（無言屈指也）
◎京鏜╱水調歌頭（百堞龜城北）
◎王炎╱江城子（清波渺渺日暉暉）╱南柯子（山暝雲陰重）
◎石孝友╱眼兒媚（愁雲淡淡雨瀟瀟）╱卜算子（見也如何暮）╱浪淘沙（好恨這風兒）╱惜奴嬌（我已多情）
◎趙師俠╱謁金門（沙畔路）
◎陳亮╱水調歌頭（不見南師久）╱桂枝香（天高氣肅）╱念奴嬌（危樓還望）╱賀新郎（老去憑誰說）╱（離亂從頭說）╱鷓鴣天（落魄行歌記昔遊）╱賀新郎（話殺渾閒說）╱好事近（的皪兩三枝）╱小重山（碧幕霞綃一縷紅）╱最高樓（春乍透）╱一叢花（冰輪斜輾鏡天長）╱水龍吟（鬧花深處層樓）╱虞美人（東風蕩颺輕雲縷）
◎楊炎正╱水調歌頭（把酒對斜日）╱蝶戀花（離恨做成春夜雨）

文章試閱

〈一剪梅〉 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首詞，據舊題元人伊世珍作的《瑯嬛記》引《外傳》云：「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但如王學初在《李清照集校註》中所指出：「清照適趙明誠時，兩家俱在東京，明誠正為太學生，無負笈遠遊事。此則所云，顯非事實。」何況《瑯嬛記》本是偽書，所引《外傳》更不知為何書，是不足為據的。玩味詞意，這首詞絕不是作者與趙明誠分別時所寫，而是作於遠離後。

詞的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領起全篇。清詞評家梁紹壬稱此句「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間煙火氣」（《兩般秋雨盦隨筆》），或讚賞其「精秀特絕」（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它的上半句「紅藕香殘」寫戶外之景，下半句「玉簟秋」寫室內之物，對清秋季節起了點染作用，說明這是「已涼天氣未寒時」（韓偓〈已涼〉）。全句設色清麗，意象蘊藉，不僅刻畫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詞人情懷。花開花落，既是自然界現象，也是悲歡離合的人事象徵；枕席生涼，既是肌膚間觸覺，也是淒涼獨處的內心感受。這一兼寫戶內外景物而景物中又暗寓情意的起句，一開頭就顯示了這首詞的環境氣氛和它的感情色彩。

上闋共六句，接下來的五句順序寫詞人從晝到夜一天內所作之事、所觸之景、所生之情。前兩句「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寫的是白晝在水面泛舟之事。羅裳即羅裙，因裙之尺寸稍長於裙內之褲，解羅裙，以便輕裝登舟。於此亦見詞人在清寂無人處的率性任情。「獨上」二字暗示詞人處境，暗逗離情。下面「雲中誰寄錦書來」一句，則明寫別後的懸念。接以「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兩句，構成一種目斷神迷的意境。按順序，應是月滿時，上西樓，望雲中，見回雁，而思及誰寄錦書來。「誰」字自然是暗指趙明誠。但是明月自滿，人卻未圓；雁字空回，錦書無有，所以有「誰寄」之嘆。說「誰寄」，又可知是無人寄也。迴文織錦、雁足傳書，詩詞中濫熟故典。易安在這裡無意於用典，不過拈取現成詞藻寫入句中，習用故不覺耳。可以想見，詞人因惦念遊子行蹤，盼望錦書到達，遂從遙望雲空引出雁足傳書的遐想。而這一望斷天涯、神馳象外的情思和遐想，不分白日或月夜，也無論在舟上或樓中，都是縈繞於詞人心頭的。

詞的換頭「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句，承上啟下，詞意不斷。它既是即景，又兼比興。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遙遙與上闋「紅藕香殘」、「獨上蘭舟」兩句相拍合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華、愛情、離別，則給人以「無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之感，以及「水流無限似儂愁」（劉禹錫〈竹枝詞九首〉其二）之恨。詞的下闋就從這一句自然過渡到後面的五句，轉為純抒情懷、直吐胸臆的獨白。

「一種相思，兩處閒愁」二句，在寫自己的相思之苦、閒愁之深的同時，由己身推想到對方，深知這種相思與閒愁不是單方面的，而是雙方面的，以見兩心之相印。這兩句也是上闋「雲中」句的補充和引申，說明儘管天長水遠，錦書未來，而兩地相思之情初無二致，足證雙方情愛之篤與彼此信任之深。前人作品中也時有寫兩地相思的句子，如羅鄴的〈雁二首〉其二「江南江北多離別，忍報年年兩地愁」，韓偓的〈青春〉詩「櫻桃花謝梨花發，腸斷青春兩處愁」。這兩句詞可能即自這些詩句化出，而一經熔鑄、裁剪為兩個句式整齊、詞意鮮明的四字句，就取得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的效果。這兩句既是分列的，又是合一的。合起來看，從「一種相思」到「兩處閒愁」，是兩情的分合與深化。其分合，表明此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其深化，則訴說此情已由「思」而化為「愁」。下句「此情無計可消除」，緊接這兩句。正因人已分在兩處，心已籠罩深愁，此情就當然難以排遣，而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了。

這首詞的結拍三句，是歷來為人所稱道的名句。清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指出，這三句從范仲淹〈御街行〉「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脫胎而來，而明人俞彥〈長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兩句，又是善於盜用李清照的詞句。這說明，詩詞創作雖忌模擬，但可以點化前人語句，使之呈現新貌，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成功的點化總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僅變化原句，而且高過原句。李清照的這一點化，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王士禛也認為范句雖為李句所自出，而李句「特工」。兩相對比，范句比較平實板直，不能收醒人眼目的藝術效果；李句則別出巧思，以「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樣兩句來代替「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的平鋪直敘，給人以眼目一新之感。這裡，「眉頭」與「心頭」相對應，「才下」與「卻上」成起伏，語句結構既十分工整，表現手法也十分巧妙，因而就在藝術上有更大的吸引力。當然，句離不開篇，這兩個四字句只是整首詞的一部分，並非一枝獨秀。它有賴於全篇的烘托，特別因與前面另兩個同樣工巧的四字句「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前後襯映，而相得益彰。同時，篇也離不開句，全篇正因這些醒人眼目的句子而振起。明李廷機的《草堂詩餘評林》稱此詞「語意飄逸，令人省目」，讀者之所以特別易於為它所吸引，其原因在此。（陳邦炎）

〈少年遊〉 周邦彥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關於這首詞有一則本事：「道君（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於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云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檃括成〈少年遊〉云。」（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其事確有與否一向有人懷疑（如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王國維辨其必無。無論創作緣起如何，文學作品畢竟不同於生活情事的照搬。就這首詞而論，詞中人物便只是一對秋夜相會的情人罷了。詞屬雙調，意分三層，主要從女方著筆。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一層。寫情人雙雙共進時新果品，單刀直入，引讀者進入情境。「刀」為削果用具，「鹽」為進食調料，本是極尋常的生活日用品。而并州產的刀剪特別鋒利（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吳地產的鹽品質特別好（李白〈梁園吟〉：「吳鹽如花皎白雪」），「并刀」、「吳鹽」借用詩語，點出其物之精，便不尋常。而「如水」、「勝雪」的比喻，使人如見刀的閃亮、鹽的晶瑩。二句造型俱美，而對偶天成，表現出鑄辭的精警。緊接一句「纖手破新橙」，則前二句便有著落，絕不虛設。這一句只有一個纖手破橙的特寫畫面，沒有直接寫人或別的情事，但「潛臺詞」十分豐富：誰是主人，誰是客人，誰招待誰等等，讀者已能會心。這對於下片一番慰留情事，已具情節的開端。手是纖纖的玉手，初得之新橙，與如水并刀、勝雪吳鹽，組成一幅色澤美妙的圖畫。「破」字清脆，運用尤佳，與清絕之環境極和諧。三句純是物象，卻能傳達一種愛戀與溫情，味在品果之外。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又一層。先交代閨房環境，用了「錦幄」、「獸煙」（獸形香爐中透出的煙）等華豔字面，夾在上下比較淡永清新的詞句中，顯得分外溫馨動人。「初溫」則室不過暖，「不斷」則香時可聞，既不過又無不及，恰寫出環境之宜人。接著寫對坐聽她吹笙。寫吹「笙」卻並無對樂曲的描述，甚至連吹也沒有寫到，只寫到「調笙」而已。此情此境，卻令人大有「未成曲調先有情」（白居易〈琵琶行〉）之感。「相對」二字又包含多少不可言傳的情意。此笙是女方特為愉悅男方而奏，不說自明。此中樂，亦樂在音樂之外。

上片兩層創造了一個溫暖馨香的環境，醞足了依戀無限之情，為下片寫分別難捨作好鋪墊。上片寫到「錦幄初溫」是入夜情事，下片卻寫到「三更」半夜，過片處有一跳躍，中間省略了許多情事。「低聲問」一句直貫篇末。誰問？未明點，讀者從問者聲口不難會意是那位女子。為何問？也未明說，讀者從「向誰行宿」的問話自知是男子的告辭引起。寫來空靈含蓄。挽留的意思全用「問」話出之，更有味。只說夜深（「城上已三更」）、路難（「馬滑霜濃」）、「直是少人行」，只說「不如休去」，卻不直道「休去」，表情措語，分寸掌握極好。「言馬言他人，而纏綿偎依之情自見，若稍涉牽裾，鄙矣。」（清沈謙《填詞雜說》）這幾句不僅妙在畢肖聲口，使讀者如見其人；還同時刻畫出外邊寒風凜冽、夜深霜濃的情境，與室內的環境形成對照。則挽留者的柔情與欲行者的猶豫，都在不言之中。詞結束在「問」上，結束在期待的神情上，意味尤長。恰如毛先舒所說：「後闋絕不作了語，只以『低聲問』三字貫徹到底，蘊藉嫋娜。無限情景，都自纖手破橙人口中說出，更不必別著一語。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清王又華《古今詞論》引）

詞中所寫的男女之情，意態纏綿，恰到好處，可謂「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戰國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不沾半點惡俗氣味；又能語工意新，「香?泛話，吐棄殆盡」（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的確堪稱「本色佳製」。（周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