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活著為了見證

原文書名:


9789869360081活著為了見證
  • 產品代碼:

    9789869360081
  • 系列名稱:

    再現?HR
  • 系列編號:

    HR033
  • 定價:

    380元
  • 作者:

    野夫
  • 頁數:

    384頁
  • 開數:

    14.8x21
  • 裝訂:

    平裝
  • 上市日:

    20170601
  • 出版日:

    20170601
  • 出版社:

    南方家園
  • CIP:

  • 市場分類:

    小說,散文
  • 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
  • 聯合分類:

    文學類
  •  

    ※在庫量小
商品簡介


曾獲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當代漢語貢獻獎等多項大獎的作家野夫,帶來《看不見的江湖》續篇。

設計師何佳興操刀全書裝幀設計

在這個世界裡,我們看到磨難,看到隱忍,也看到見證,看到希望。

野夫寫下這輩人的豪情與滄桑—不願亡命他鄉的人們,留在這方土地,親眼見證這政體,與之存亡。活著,用筆、用生命去見證這個年代。

要了解真正的中國,先讀野夫的書。

本書由一篇篇散文組成,分為上下部。上部「我們的江湖」,如同《世說新語》,以情感豐沛的文筆,刻劃出周遭的奇人奇事,他們延續江湖精神,決不小隱隱於野,以生命見證歷史。下部「我們的時代」,記錄現今中國特有的、荒謬魔幻的事件,爬梳童年回憶與生命歷程,寫下對這時代的深刻體悟。

專文推薦|作家楊渡

這是一本「活著為了見證」的未燒書。

因為苦難,他筆下的人,無論多麼卑微,無論遭遇過多少的碾壓、扭曲、迫害,總是有一種「人性的重量」。野夫用他悲憫的心,寬容的情,細緻的筆,細細的刻劃著那些人,為那些生猛的、堅持的せ消逝的容顏,保留著珍貴的尊嚴。

目錄
【推薦序】人間尚有未燒書 楊渡
【代序】 回首蒼茫橫翠微—1980年代我與老野交遊瑣憶 蘇家橋

上篇:我們的江湖
1.八指二胡
2.渡盡劫波
3.青春作伴好寫詩
4.師父王繼
5.湖山一夢繫平生
6.莽漢李亞偉
7.人民生活
8.書生楊渡與他的臺灣敘事
9. 陽明遠望憶晶文

下篇:我們的時代
1.甲午飄零紀事
2.活著就為見證
3.一首詩的命運
4.一箱裝盡古今愁
5.童年的吊腳樓與鄰居
6.記憶中的花園
7.山頂教育
8.華姐
9.酒緣
10.中西醫扯卵談
11.另類犧牲品—文革後草根「三種人」的命運
12.隱忍的年代隱忍的愛—電影《1980年代的愛情》編劇手札
13.千古滄桑策蜀路—德陽羅江縣地震親歷劄記
14.我就是江湖—關於收徒跪拜兼答天下
15.申根隨想錄
16.那每天擦亮的記憶與懺悔—一個中國自由作家眼中的德國
17.大荒之北—北極巡遊瑣記

【代跋】 致中年

人民生活


我真正像人民一樣,混跡於大理古城人民路之時,那已經是2006年的10月。
那時的人民路,似乎還很蕭索。多數的瓦頂,都長有野草,房屋也多歪斜如一街的醉漢。美女蘇蘇帶著我們哥幾個去一些人家喝茶飲酒,直接就能躥房越脊,坐在那些瓦楞上俯瞰那條小街上的市井生活。
這樣的坊肆到了黃昏,便很寧靜;斜陽從蒼山上投來殘照,炊煙繚繞下的古城,就如記憶中的童年生涯,我們又彷彿回到了那個曾經暌違的熟人社會。大家晃著晃著,即可遭遇一些新朋老友。隨便歪在路邊一個堂口喝茶,很快就會加入一些或熟或不熟的面容。彼此交換一下流浪的方向,拱手道別,抑或接著喝酒去。

那時我賃居於蒼山麓的小村,同村的還有而今去國已久的老廖。我們都不算寬裕,似乎人民路足以滿足我們的全部生活。差不多一週下山買一次糧草,把背簍裝滿,即可足不出戶幾天了。當然時常也犯酒癮,便相約著去人民路下端的「五十碗」酒吧小坐。
「五十碗」酒吧很怪誕,也很破爛,看似一個狹長的巷子改建的。門口很不顯眼地飄著一面酒旗,上書「五十碗」幾個小字。裡面完全沒有裝修,擺著幾副歪斜的桌椅。為什麼要叫這麼一個扯淡的名字,最初沒人知道來由。很多年之後,我才聽蒲大爺說,它原來本是賣餛飩,每天只賣五十碗便歇業,故此自謂。老闆姓周,好像是重慶來的樂人。禿瓢矮個,每夜獨自守著這冷清的攤兒,待客愛理不理,因此活生生把個酒吧辦得像個棺材鋪子,陰森森透著死氣。
偏生老廖愛去這裡玩兒,我就跟著也混熟了。他又不是駐店樂手,卻總是喜歡背著他的尺八長簫去喝酒。這個吧的酒具確實是土碗,賣的也是白酒,喝起來不知輕重,很快就能醺然。一旦開始打飄,老廖就要掏出他的三節棍長簫,一節一節旋上,開始自己的即興演奏。店裡沒客時,老周獨坐吧臺,還能湊合做個傾聽狀。偶爾有些閑客在,不喜歡老廖的鬼哭雁唳,便會故意喧鬧。老廖先是怒目相對,接著便要發飆,很快便是混戰。老周見慣不驚,瞇縫著醉眼坐看成敗,之後再默默收拾那些更加破敗的桌椅,繼續斜撐起他那慘淡的世界。
老周似乎愛「飛葉子」,熟客買了酒,悄悄找他救一口,他也會面無表情地從吧臺下取出一點碎末,再把一支捲菸抖出一些菸絲,將碎末填充進去。一圈人點燃,彼此接樁,輪著飛幾口,很快就會有人嗨了起來。嗨起來了的老周,才會坐到那覆滿塵灰的架子鼓前,劈裡啪啦一頓亂揍。只有此刻的節奏,你才會想起他曾經是個沒落的音樂人。
我有時背著背簍下山時,會偶爾看見老周正背著背簍上山。兩人會心一笑,拱手而去,也不興閒言碎語。蒼山的叢林草野間,一直亂長著遍地的野生麻葉。當地人取其麻籽榨油,拌菜有奇香。而那些外來客,便采其枝葉揉碎取樂,以片刻貪歡地體驗那幻覺的飛翔。
未久,五十碗終於垮了,老周也就這樣走失在人民路上……

五十碗之後,我們常去的酒吧,喚做「九月」。
這個算是人民路中段的一個老院子,在被改造成九月之前,還有過許多倒閉的過客,以及其他名字。九月的老闆是著名的女漢子阿婕,來自北京,算是中國最早一批玩搖滾的時尚女孩。我們這夥人剛去大理的時候,她就已經另外霸占了一個更老的大院。哥們蒲明帶著我和默默、趙野等人去她那第一次夜酒,美女麗莎等人亦在。
原本狹路相逢的一堆陌生江湖兒女,在我一路生撲胡砍之下,很快就氣氛活躍打情罵俏起來。我的問題是癮大量淺,滾罷雷陣,才到中場,很快就把自個放翻在側。次日醒來,才聽說詩人默默和搖滾阿婕酒到殘局時,兀自火拚了一場。彼此擲杯飛盤,弄得遍地狼籍,不歡而散。這樣的相識,正是應了古話。內心歉疚的我們,次日酒醒,見著阿婕急忙表示慚愧。大家相逢一笑,又彷彿沒事一樣,開始了未來無數多的捉杯廝殺。
阿婕去了麗江工作,九月就托給小孟夫妻在打理。小孟來自京城,也是個流浪歌手,在滇西北道上遭遇了川妹小薇,男歡女愛,竟然在麗江雪山音樂節的舞臺上宣布了婚禮。小孟樸質溫良,每夜在九月駐唱,待人禮數周全,一時迷住了大批過客。小薇也算勤勉努力,小兩口夜出晝伏,日子原本過得還算滋潤。
不知什麼因緣,小孟忽然就開始了素食。一向寄生於酒色歡場的樂手,不僅未學會嗑藥溜冰之類惡習,反而喜歡上護生和打坐參禪之類修行,這已經有些奇怪。但在人民路上,這樣的怪物也不少,我也算見慣不驚,也就沒去問個究竟。好幾次回大理,拉著蒲大爺去九月,都沒見著小孟,順便詢之,才知道他真的上了雞足山,在那裡嘗試著佛門生活。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小孟是獵奇或者好玩,過幾天佛門清規生活,耐不住寂寞了自然就會下來。蒲大爺更是罵罵咧咧,嘮叨他不負責任。倒是小薇獨自撐著九月,一副無怨無恨的樣子,也許她深信她的愛人,割不斷三千情絲,最終還會下山來與之偕老。
去年我歐遊,年底才回到大理。蒲大爺見著我,傷感地說:「明天小孟就澈底上山削髮了,今晚是他在塵世的最後一場告別演唱,我們都去坐坐吧。」我聽著也很意外,似乎有點說不出的味道,下午便去了九月。小孟和他的一個弟兄在調音,見我趕來,有些感懷地說:「真是緣分,野哥也來送行啊。」我還是想瞭解一下他的心路,便圍著火盆坐下沏茶開聊。
一個人要出家為僧,說來其實似乎也很簡單,並不像一些人想像的那樣—一定要對世事傷心或絕望。如果要說因緣,有些人可能真的是前世埋下了慧根,輪到今生才來了結。大理人民路有個素食圈子,看上去多像是一些茹毛飲血的猛人,但他們確實自覺堅守著素食。小孟原也和我一樣的酒肉之徒,但不知不覺地就跟著他們素食起來。吃素了難免打坐,打坐了不免唸唸金剛經,偶爾也可能靈魂出竅,感受到一些表象世界之外的神蹟。
於是,小孟決定去印度走走,從古老的滇藏路向西,渡過大江大河,翻過雪山草地,山那邊就是佛國。他只是簡單地告訴我,這一趟行腳,令他決心皈依佛門了,只是還需等待因緣具足。然後,他回來就去了雞足山,在那裡果然有個淨土宗的大德,很快點化了他。於是,這次他是真的準備澈底遁入空門了。
他和小薇辦完了離婚手續,收拾起簡單的行囊,過完此夜,從此便僧俗兩隔了。這樣的事情,親人都難相阻,朋輩更是不好參言。我只說也好也好,都在大理境內,改日我去給你添油送米。他握著我手,鼻翼翕動著,彼此都要泣下,都各自別過頭去,不敢再看一眼。
晚上的告別演唱,人民路的故舊傾巢出動,把九月填的滿坑滿谷。我和葉帥、蒲大爺等占著中間的火盆,一趟一趟地傳送著空酒瓶。小孟獨自在臺上,盡情盡意地彈唱著,依舊平靜而憨厚的樣子。他比我小,已然滿頭銀髮,他沒有孩子,活得像個赤子。我和葉帥蒲哥都喝大了,酒或者淚水,把我們幾個老頭的眼睛染的緋紅。最後一曲,他的髮妻小薇上去和他對唱,千古的驪歌不免都是黯然銷魂者,兩人都像素日一般平和莊重,只那座上的各路青衫紅裙,倒是濕卻大片。
次日大早,小弟等兄弟開車將他送到雞足山後山的路盡頭,那裡有一個約好的農夫,牽著馬在等他。行囊只是一卷被窩,漫山風雪狂卷,小孟就這樣跟著瘦馬,踏上了他的古道西風。最後的拐彎處,回身長揖,那些被丟在俗世的兄弟,無不愴然泣下。
沒了小孟的九月,我們也不愛去了。彷彿那裡的酒氣茶煙,都沒了往日的道氣。

King叔許多年來,一直晃蕩在人民路的酒風醉塵裡。
幾乎每個夜晚,他都會像路燈一般定點出現。從上段的鳳凰吧開始獨自起喝,一般喝到中段時,影子便開始有些飄忽。半夜掃街的上路了,大約就是他打轉的時分。大理像這樣過活的人,非僅他一個,但是問題在於,他自己就是開酒館的老闆。
King叔究竟叫什麼名字,我至今不知。他喜歡女孩叫他阿King,但整個古城,看他白髮白鬚若一銀袍老將,都只好諧音叫他「坑叔」。坑叔是香港人,十年前單身來大理,賴著就不走了。他隱居在洋人街上段一個死胡同頂點的老院子裡,那是一個完全沒有過客的幽深古宅。門口種著大叢水竹,院內且多果木,一片濃蔭之中赫然住著這樣一個滿頭霜雪的怪叔叔,完全疑似一個埋名江湖的刀客。
他把這個破舊的院落命名為「竹園小廚」,獨自經營著他的私房菜。他只做晚餐,只接受預定,院內頂多也只能坐下三桌人,且凳子桌子還都是參差不齊。他沒有菜單,也不興點菜,你頭天預定了,他才去親自採辦原材料。魚必須是洱海的黃殼魚,雞還得是鄉下的土公雞。他只雇了個村姑幫他洗菜洗碗,其他的廚務全是自己親力親為。
一個只會做粵菜的人,放在大理,多少有些埋汰了他的上好手段,不是很能發揮。但他的蒸魚依舊還是人民路的一絕,因為只有他才會強調醬油的品牌,以及蔥絲的粗細老嫩。更祕訣的是,他是大理唯一打著秒表做菜的人—對火候他有自己的獨門心得。當然,他的豉油雞也非常可靠,連裝盤都有模有樣。
一個人只有對廚藝發自內心地迷戀,才可能選擇這樣一種不要門臉房的親炙生活。他的後廚中擺滿了各種酒罈子,上面的紅紙上書寫著各種花草的名字。他用各種蒼山野花泡酒待沽,我們於是只好分享這樣的花酒夜宴,並經常沉醉在他的蒙汗迷藥裡。
無論生客老客,都要看他的臉色。他的港式普通話如其連鬢鬚髮一般,顯得十分生硬。兼之其人身形高大硬朗,完全不像粵人,多數聞名而去的遠客,即便醉在他那也不敢造次撒潑。我與他漸次熟稔,玩笑著試探問他—是不是當年在九龍一帶混社團,犯事了出來避風臥槽的?他總是笑而不答。一般他做好了菜蔬,都會端一杯酒來客人桌上陪吃陪喝。至於埋單時,由於沒有菜譜,他說多少也就一錘定音了。
很多時候,就像豐子愷先生畫上所說—主人先醉客未醉。他偶爾會趁著醉意,翻出書架上的影集,給大家看他青春年少時的倜儻模樣。不免也有客人認出其中一些美女的照片,是70年代香港的三線影星,大家嘻嘻哈哈地打探其中的過節,他更加會欲言又止地故作神祕,令人產生許多綺思豔想。
他賣完晚餐,自個也多半跟著吃飽喝足。客人散去,他便鎖好門戶,單槍匹馬幽靈般踏上了人民路,開始了他一天真正的生活。他幾乎熟悉了古城的各個酒吧,放著自己家中的無數酒罈不理,偏愛去這些別人的歌臺舞榭找樂。他並非一個善於交際和健談的人,多數時間都看見他獨坐在吧臺邊,抱著一瓶啤酒,打發著漫長的夜色。
人民路上段的屋簷下有很深的水溝明渠,原來也沒有鋼架蓋子。終於某夜,醺然返邸的坑叔,一腳踩空,跌落在那溝裡,眾人拉扯上來時,腳骨卻是骨折了。等我從外地回來時,去他那竹園小廚訂餐,只見門上貼著一條留言,說是回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去了。
坑叔似乎一直單著,不少美女愛去他那美食,也許他並不善調情,真正留下的似乎也沒傳聞出來。他每晚辛苦掙來的飯錢,幾乎當夜又多變成了別家的酒錢,這樣的出出進進,構成了他寂寞中的快樂。眼看著青絲完全變成了白髮,終於去年的一天,整個混大理的老客似乎都傾巢出動,人人在為坑叔湊份子,說是他在才村碼頭擺長街宴,要慶賀他的新婚。
很久之後,倦旅歸來的我,終於在人民路看見了這位老新郎—他一直蓄著的銀白胡茬,突然刮得乾乾淨淨,頭髮似乎也染黑了,老嬉皮的服飾也煥然一新。一位女士牽著他的手,顯得很恩愛地漫步著。我幾乎沒有認出他來,我們站在街頭寒暄,我送上遲到的祝福。
之後作別,我目送他們的儷影遠去。我在想,這位不愛香港愛大理的老哥,大抵再也不會在深夜掉進人民路的深溝了……

時常出入於人民路的,還有這樣一位爺。幾乎他每次呼嘯而來,都如御駕親征一般,整個人民都要為之讓路。他像馭馬師似的用韁繩套著一群雜種小狗,形形色色的各種蓬頭垢面。他的狗隊撒歡奔馳於前,他挽韁調度其後,黑壓壓如一片烏雲壓境,路人無不側目。
當然,衣衫襤褸汙眉皂眼的他,顯得比他的寵物們更加髒亂。他來到一些小食攤前,總會有人布施一碗剩飯殘羹,他遂當街居中席地而坐,大快朵頤一番。這時,他那些寵臣便環侍於側,若有生人靠近,頓作桀犬吠堯之狀。
多數時候,他都是隨著黃昏一起降臨古鎮小街;他和他的團隊渾如暮色一般無聲無息,不知不覺就闖進了人們的視線。他從不開口乞討,也許因為那些品種各異的小狗,可愛得像一群捉迷藏弄髒了面孔的孩子,於是總有人主動施捨。主人和狗受著同樣的恩澤,伙食上也不分彼此了。
最初那些年,他引人注意的是—他用韁繩驅趕著狗隊,自己卻始終背負著一具馬鞍。他深藏在他的汙髒外表之下,與整個世界沉默地對峙,絕無一句言語往來。路人對狗的喜愛和恩賜,成了他賴以生存的口糧。人類對這樣一個看似齷齪和冷漠的同類,卻鮮有一分悲憫。我好奇於他的奇異裝扮,更對其畸零的身世著迷—他究竟是何方神聖,何以如此地自己駕馭著自己,懶散地驅馳於炎涼的世態中?
後來,本地的朋友告訴我,他原是本地鄉下的一個破落村民。也許先天弱智,或者血親無常,總之,很早開始,就全靠養著一匹馬聊度生涯。白天,他馱著遊客上蒼山觀景,自個在馬前攬韁行腳。夜裡,無家可歸,就與那匹馬和衣而臥,長年棲息於洱海門的城門洞裡。每天的苦力所得之菲酬,足夠他與馬的糧草。他們在冬夜的風季中貼身取暖,相依為命地熬過了許多的風花雪月。
上山的馬道,崎嶇一如人世。每天攀爬於此同一條荊途,枯淡也似他的人生。人有多累,馬也必有多苦。而正常情形下,馬齒尚不如人生之漫長。於是,馬將老去,先於其主人而枯萎,而凋零,而在最後的長嘶中一去不歸。在頓失唯一的夥伴和真正唇齒相依的馬親那些夜晚,人民路下端的城門洞,呼嘯來去的穿堂風,哀鳴似作人聲。
據說,他埋葬了那匹馬,然後留下了那具馬鞍,從此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破舊磨損的皮革上,有他熟悉的馬的汗血味道。他在世人的眼中,是真的瘋了,再也無法進行正常的營生。他依舊每夜蜷縮於巍峨的城樓下,開始與古城的流浪狗殘羹訂交。他用曾經的馬韁拴住那些同樣迷途的小犬,自己扛著馬鞍,每天黃昏逡巡於人民路上。
也許在他的視線裡,那些奔跑歡跳的小狗,依舊還是他夢想中的馬隊。他只有背負著這沉重的鞍子,自己驅趕和駕馭著自己,才能找到曾經的幸福。彷彿在過去,他就是這片土地和巷陌的親王,是市井臣民真正的領馭者。雖然而今壯士老去,匹馬無存,他依舊還要巡視自己的封地,還要繼續強撐著活在自己孤傲的命途中……

【代序】回首蒼茫橫翠微—1980年代我與老野交遊瑣憶
蘇家橋


初識老野(即野夫,因其略長,山中故舊習慣稱之「老野」)於恩施師專,那是1980年的秋天。
那年我考入了恩施師專中文科,是第四波文革後的考生。彼時老野尚在校,是78級的師兄。他和我的同窗好友方舟是髮小,又加上皆為利川老鄉,且父母又係同僚,自然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所以,數面之後,遂成今日戲稱之「好基友」。
記得那時,老野已是一個鋒芒初露才氣縱橫的校園詩人。在歡迎我們入學的迎新晚會上,他當著全校師生朗誦了一首政治批判詩〈為了歷史—致毛澤東〉。這在當時是一個膽大妄為的舉動,乃因那個年月,仍處在一篇詩文也可能鋃鐺入獄的後極權時代。但老野還是走上了前臺,展示了他對一個時代的反思。這首三十六年前的舊作,他似乎曾在微信公號裡貼出。現在看來,這首當年流行的馬雅可夫斯基式的階梯詩,幼稚處固然很多。但其立意的高遠,思考的深度,在當時已超出時人一大頭,非凡夫俗子如吾等敢望其項背。
我曾在一個帖子裡回憶道:1976年的9月9日毛澤東謝世,那時我正上初一。他老人家當時雄霸地球,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粉絲」遍世界,牛氣沖九宵。而四年之後的秋天,十八歲的老野已開始用詩歌反省那個荒謬的年代。而比他小一歲的我,其時混沌未開,鄉諺曰「夢蟲蟲」一個,尚處蒙昧中,不辨東西,遑論是非。
我還依稀記得他站在舞臺上的朗誦情節,左手拿著稿子,右手因激動而不停地顫抖。只是記不清他是用利川話,還是用普通話在臺上激情澎湃地吼叫。但那鬼哭狼嚎的粗啞聲音,至今餘韻在耳:「蕭瑟的秋風,翻開了九月九慘淡的日曆……」現在我還能清楚記得該詩的開頭兩句。詩中還有些類似的反諷細節:「老農民在大年三十,夾起年夜飯裡僅有的兩塊肥肉,充滿感激地對兒孫們說這是毛主席給的啊!」

那時,我於新詩,于新文學全無概念,所有的知識皆來源於中學的幾冊課本。現在中學的很多課文皆不入我輩法眼,何況那年頭的垃圾知識,尤其是文科方面的書籍就更加慘不忍睹了。可以說在讀師專以前,我的精神世界一片空白,那是一種慘白兼蒼白的空白。
老野很有些早慧,他是啟迪我人生獨立思考的第一位老師,「平生風義兼師友」,此之謂也。記得那時,1979年三聯才創刊的《讀書》雜誌,已為他敏銳的目光所捕捉,極力推薦我訂閱。這本在當時可謂思想超前的雜誌,倡導「讀書無禁區」,對1980年代我之啟蒙,居功甚偉。
在我交遊有限的朋友中,老野當年的文學天分最高,思想亦甚成熟,很有些天才的意味。記得在那個精神蠻荒的年歲,老野得風氣之先,在我尚不知文學為何物的時候,他已然加入到當時急風暴雨似的中國詩歌洪流中去了。正是從他那裡我知道了1980年代初中國詩壇的三個大佬—朦朧詩的代表人物—北島、顧城、舒婷。
現在言說的所謂八十年代啟蒙運動,於我們而言,很大程度上其實是一場文學加美學的運動。那時候的詩人比現在的小姐還多。一本《收穫》這樣的純文學刊物,銷量超過了百萬。據李澤厚先生回憶,當年京都的很多廠礦工人,都爭相購買他的美學著作。他的《美的歷程》、朱光潛先生的《西方美學史》和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皆是我們案頭的必備之物。雖然以我們那時學養的淺陋,讀得似懂非懂。但在當年手裡不拿本文學書或美學書,那叫不懂時尚。文學熱,美學熱把我們這些困居山門的莘莘學子,逗弄得眼花繚亂激情膨脹。我以為老野,便是當年從山外湧進我們山裡的這股啟蒙洪流中的一個弄潮兒。

其實,我與老野早期的交往不在新文學,而在舊詩詞。我那時對「五四」以來的文學脈絡全然陌生,興趣不大,但於古詩詞則情有獨鍾。而老野當時已算是箇中高手,寫得一手漂亮的舊詩。我曾疑惑他不過長我一歲,何以得窺「戴著鐐銬跳舞」的舊詩堂奧?詢之,則曰,一是得益於小時候他外婆的薰陶;二是得益於他同窗知己李如波的點撥。
當年我偷偷摸摸練習舊詩,自知稚嫩,不敢示人。與老野在校交遊一年,似乎從未向他出示習作。1981年秋他便畢業分回利川,兩人開始信函交馳。那時沒有手機,更莫說微信,連電話也是稀罕物。異地交流,唯書信耳。正因鴻雁往返,勿須面對面,我也斗膽將一些習作,寄與他請益。緣於對舊學的偏好,我倆的通信大抵皆用淺白文言。我的文言寫作,尚在學習階段,用語生澀,造句僵硬,他便借我一本《處世尺牘大全》作示範。我自是對照此書依樣畫葫蘆,勤加練習,甚為入迷。有時寫一張請假條,居然也之乎也者起來,酸氣撲鼻,為師生笑。他還怕我把這本書據為己有,在一次來信中專門附筆云「『五一』回家請將《處世尺牘大全》帶回,譚君催逼甚緊」。原來此書他也是假於譚某之手,我想久借荊州的念頭,只得作罷。此亦可見我們那時得書之難。這類書當年市面上真是沒有,只能在三家村的一些老學究手頭覓得一二,聊以怡目。

1983年初春,大約隨著新柳發芽,我似亦春情萌動,便用絕句寫了十幾首豔體詩,內容無非是一個快男意淫夢中情人,無中生有,向壁虛造耳。自以為尚可,便寄去請教老野。他即刻回書一封,摘錄如下。
顧影(我那時的筆名)賢弟如晤:
華翰辱承,詳情獲悉,欣喜弗勝!向日同人書簡寥落,鬱鬱憂念中,如坐針氈。賜函忽自天外至,閱畢竟同小兒狀,足之蹈者有三。快慰之處,莫可言宣也。且擯功課於公案上,旋下樓閉門即復如是。
觀君詩文,似覺倍進於前。於此紛擾浮世中,能潛心于學業,彌足珍貴。當今之世,自樹人、適之諸先生倡導白話始,國故已為時人所不齒。間有一二熱衷於茲者,或攻之曰「封建殘渣」而剿殺之;或誚之曰「附庸風雅」而罵殺之。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其間大革文化命突起,祖龍再現,燔經餘焰,燎原華夏。所有典籍率付之丙丁。先儒遺脈,自此而斬。嗟乎,國人以為舊文僵死,不屑一為。殊不知迅翁諸白話大師,實乃舊文學裡手,故能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似你我俗子,古未能繼,又何敢言新。
詩之道在博覽,在誦記,在勤勉。余學詩有年而無寸進,所輸者唯此三則矣。初學無須苛求,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次則於章句上煉之,求通順,求古樸是也;再輒以音律繩之,求工整,求和諧是也;後輒以意境約之,求空靈,求淡泊是也。煉之章句則忌失之雕琢;繩之音律則忌失之差強;約之意境則忌失之古奧。有此三病,不可不防。愚今初窺門戶,未入堂奧,聊以愚者之得互勉,不敢與外人道也。
1980年代的啟蒙,承五四之餘緒,反傳統色彩甚濃。我也曾捲入其中,搖旗呐喊,不刺秦王而刺孔子,落入文化決定論的泥淖。而今重讀此信,知老野1983年便對傳統有如此深刻的認知,不得不服他的遠見卓識。我當年讀信之餘,沉浸於他對舊詩的條分細縷,竟然忽略了老野關於傳統的諄諄教誨,買櫝還珠,思之汗顏。舊詩固亦國故之一脈,於我只是愛好而已,當時並未有繼承傳統的自覺。
沒過兩天,老野覺筆談之興正濃,又發給我一封長信,足足四頁箋紙,以補前函未盡之意。信中議論風生,灼見迭出,讀之不覺出汗。不可不錄。
顧影如弟賜鑒:
前日呈函所言詩學者,實乃一時之誑語,不足為信。詩學之始,肇自三百,盛乎李唐,至之詞曲已為經學小學諸家所不齒;流之肆巷坊曲而雜以俗語俚謠尤為冬烘先生所譏……以弟詩觀之,已入門戶,去堂奧尚有一箭之遙。趁斯未成形勢之際,愚有一言相進,賢弟擲筆之暇,抑或思之。
通觀詩林故事,知古人作詩必重師承,或宗杜陵,或法太白,宋末有蘇黃門徒而成江西詩派,宋初有效顰義山之流而成西昆詩派。至於清代性靈、神韻、格調、肌理,一時興起,各執牛耳,紛議橫生。然咸有所主張,非不可創新也。蓋唐詩已具各種規模,登峰造極,後學欲翻其手心自難。故而只須擇其中己意者而從之,研練既久亦可比肩耳,或有雜取眾家之長者而成一時之氣候。然詩至老成,亦必有趨向,或聖或仙或佛或鬼,自然明矣。以是觀之,輒君自不必以脫胎前賢為恥,勢使之然也。
宋人每於筆記中論及詩道,嘗見「奪胎換骨」一說,及朱明滿清,亦時見此論者。君於作業間何妨擇一二鑽之,何謂「奪胎換骨」,如何奪,如何換,形之于文,既可心明,亦可明人;或充為作業,恭呈有識者觀之及高人指點,亦乃快慰事也。再者宗法何人,亦須在意。前代詩林宗匠,必不肯允其親友,學綠窗畫眉詞,是何故歟?蓋以為詩之脂粉氣過重,則足以減壽也。東坡嘗嘲少遊一聯曰「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斯乃責其詩詞香豔有餘也。又錢鐘老少時,學詩聰穎,出語絕類樊山、仲則。其父執偶見之,病其熟濫哀傷,斥之曰宋豔班香,何足為取,一時傳為佳話。以前賢之言驗之人世,果然者不鮮。故而學詩不可入斯魔途,絕勿以花間風神自矜,固當用心哉!
若將此信糊名,置諸他人案上,恐怕無人敢信如此老到的文筆,是文革結束未久,出諸一位二十一歲的弱冠青年之手。老野現在的成就,三十多年前已埋下伏筆。只是欠一個火候,開枝散葉,開花結果而已。所謂錐處囊中,時候一到,自然脫穎而出。

老野大腦的早慧和心智的成熟,一直讓我心儀不已。當年對他的崇拜之情,與日俱增。按現在的說法,我自然是他的鐵粉,或者說骨灰級粉絲。與老野相交近四十年,雖然兄弟相稱,但我私下一直師事之。無論文筆、閱歷、見識……他皆遠在我之上,相差不可以道理計。
有時朋友相聚,他們說我的言談舉止神似老野,的確如此。我是在有意無意間模仿他說話的神態,走路的動作,指點的手勢,甚至模仿他的字體筆跡。記得1990年初,在武昌方舟處與李斯初次見面,他是老野武漢求學時認識的新知。他從我的言談舉止中,一眼看出了端倪。雖然阿舟向他介紹了我,他說不用介紹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阿三(朋友對我的暱稱),因為你說話的神態很像老野。
三十多年前,我請教老野的那些習作,早已遺忘於爪哇國,翻檢箱篋,全無蹤影。但,老野的和詩因上面的幾封信,卻留存下來。我才知道我當年的豔詩分為兩組:一組叫《有懷》,一組叫《無題》。老野和了兩首《有懷》,其一為:
春來何處更銷魂,
柳眼隔窗雜雨痕。
紫燕殷勤簾下過,
香風斜剪叩柴門。
又和了一首《無題》:
夢斷藍橋未敢悲,
短檠冷火獨依時。
更扶病骨書離恨,
一紙相思待寄誰?
在信中《無題》的和詩之側,老野特注明「余詩病亦似君詩,吾儕當互勉之」。此和詩無非乃「近人為詞,習綺語者,托言溫、韋」的豔體,老野忌諱之。此點上,我以為他太過保守。好逑之章,鄭衛之音及至香草美人,皆不脫男歡女愛。之所以對豔體詩橫加指斥者,或是宋明理學統治意識形態後的結果耳。

與老野相交,不可無酒,我和他皆是酒麻木。東坡不可一日無竹,我們則不可一日無酒。而且我倆那時喝酒就已經達到抽冷口的高度,鄙鄉利川土話叫「打冷疙瘩」,即喝酒不要下酒菜。非真的好酒之徒,不明箇中三昧。
記得有一年,他從山外歸來,我倆晚上拎著兩塊錢一瓶的高粱小曲,坐在恩施城舞陽壩郵局門前的花臺上,你一口我一口地乾喝。到了興頭上,他突然小聲地給我唱了一首歌: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
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
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飄泊
尋尋覓覓長相守是我的腳步
黑漆漆的孤枕邊是你的溫柔
醒來時的清晨裡是我的哀愁
……
他說這不僅是好聽的歌,還是極美的詩,從此羅大佑成為我的偶像。我也因此全然改變對流行歌曲的看法,一頭紮進羅大佑的民謠和崔健的搖滾,不能自拔。我不懂音律,我僅僅是從歌詞的維度,切入流行音樂領域,覺得羅大佑和崔健的歌詞寫得太好了,那是真正的詩。我至今認為崔健的《一塊紅布》和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是漢語詩歌的極品。我一直生活在山中的小縣城,視野極窄,識見自短。老野1985年便已出山,幸賴與他的交往,使我尚能稍稍跟上時代的潮流,不至於淪落為村學究也。

1983年秋,我已振鐸團堡。一日週末回城,老野出示其酒後所填《賀新涼》一闋,讀之驚為天作,大呼過癮。其詞曰:
我愛常喝酒。幾年來,劉伶是弟,杜康為友。日日三杯通大道,已慣沈郎窮瘦。渾忘卻,古今僝僽。把盞臨風呼月飲,取長鋏學作公孫舞。觴一舉,詩百首。
東籬醉臥安知醜。且高歌,大江東去,曉風楊柳。裝著聾癡人笑傻,邊唱邊喝邊嘔。管甚事、功名難就。廿載學成長鯨飲,醉糊塗怨氣朝天吼。三句罵,兩口酒。
這首詞,大約因格律和押韻的緣故,老野後來做過修改。上面引錄的這首,乃是我從記憶裡恢復過來的原詞,固然有不合平仄,出律出韻處。但我仍然喜歡他當年這首一氣呵成,酣暢淋漓的瑕疵之作。蓋因我對此詞,印象極深,寫盡我們酒徒的張狂之態。所以,甫一寓目,便已銘記,至今仍能隨口成誦。反倒覺得他潤飾修改後的成品,未必就好。
老野那時在利川教研室擁有單獨的一間斗室(其實是一個樓梯間,後來又搬上二樓一個更大的單間),成了我們這群狐朋狗友週末的聚會之所。斗室內的牆壁上,貼著他自書的府上先賢板橋先生的名聯「室雅何須大 花香不在多」。字體是中規中矩的隸書,和古怪奇葩的「板橋體」大有區別。他那時正臨漢隸,走古雅樸拙一路,還勸我學魏碑,習顏體。可惜我生性疏懶,辜負了他的囑託。只好嫉妒他在互聯網時代,居然還寫得一手上好的毛筆字。

他的斗室,每到週末之夜,便成了我們醉後的狂歡之地。1983年秋,我們皆畢業分到鄉下教書,一俟周日,必回城湖吃海喝。酒深夜闌,其斗室便如大戲舞臺:唱歌的、跳舞的、誦詩的、哭泣的……,紛紛登臺,一展所長,甚為熱鬧。而且那時,廁所離我們極遠,我們不僅任意喧嘩於子夜中宵,還隨地大小便於房前屋後。
1985年,老野出山赴武漢,我曾草一闋《賀新郎》戲別之。對此情此景曾有所描述。詞云:
往事憑誰說。任西風。漫飄落絮。老蟬哀竭。我醉欲眠卿可去。管甚芳菲都歇。笑酒後。更添華髮。最憶清狂驚鄰座。到中宵。猶苦溲聲切。吾頓足。兄調瑟。
男兒自古輕離別。且看它。鶯鶯燕燕。摟腰淒絕。但使倚天三尺劍。莫把夜壺敲缺。又豈效。哀哀歸妾。馬上琵琶關河阻。只高山流水弦如鐵。揮褲帶。舞明月。
並附注云:老野風雅,室內置風琴一臺,友朋醉後,常彈琴跳舞,通宵達旦。偶也醜態百出,於門外大小便也。我們這群狂徒,當時真的沒有什麼教養,令左鄰右舍,夜不安枕。有一次,實在鬧得不像話。我們醉後,樓頭扔酒瓶,門前拉屎尿,夜半作狼嚎。終於惹煩了鄰居,他們一起到老野的單位向領導告狀。其實,我們酒醒之後,也自知理虧,慚愧萬分。老野為此專門填了一闋《賀新涼.戒酒以謝罪環鄰》:
每擾諸君處,盡深宵、猜拳行令,誦詩吟賦。好夢未成襄王意,總被狂歌震悟。便恁底、憑誰叫苦。鄰里情深強自忍,把怨尤屢向粉牆訴。僅夜夜,憤無度。
醒時我自多羞辱。擲葫蘆、誓將戒酒,任公裁處。若是癮來無法過,去飲西風滿肚。舊日事,還當寬恕。拔劍指天輸一語,願從茲檢點平生誤。幾句話,息君怒。
曹聚仁先生曾說,詩人住在歷史上彷彿飄飄欲仙似的,令人羨煞。但住在你家樓上則是一個瘋子,避之唯恐不及。此正吾輩之寫照也。

吾輩時常醉酒,故糗事亦多,老野尤甚。再錄幾則以資談助。
那時利川街頭只有幾家簡陋的餐館,西門張老漢的小店是我們常聚的處所。好像是1985年初的某一天,我們又一次嘯聚張家,酒酣耳熱之時,已近夜半。老野尿急,起身尋後門而出。屋外是酒家的後院,暗黑無燈。老野依照平時的習慣,踉蹌推開一門,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楚,以為是廁所,即刻飛流直下。一陣急管繁弦後,眼睛漸漸適於黑暗。借助熹微的夜光,老野才發現其小便處,乃一臥室,內置一床,蚊帳裡隱隱似有鼻息之聲傳來。原來他醉得糊裡糊塗,少走了幾步,誤入張老漢女兒的閨房。老野頓時酒醒一半,慌忙回到酒桌說,兄弟們走,今晚到此為止。我們正在興頭上,問為什麼。老野滿臉羞愧地小聲告之原委,眾兄弟一陣狂笑,徹饌以出。
利川固是僻陋之地,但我們仍然懷揣詩與遠方的遐想。當年有股青年學生遠赴大西北的浪潮。有一年冬天,老野順此潮流,邀請我和阿舟,辭去公職,同赴新疆。以此為由頭,利川的狐朋狗友擇一日為我們踐行。改革開放之初,權力依舊籠罩一切,無遠弗屆。離開體制討生活,難以想像。我們辭職的風聲,甫一透露,便受到父母的阻擾和親朋的規勸,在小城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所以,那天老野在離席別筵上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發誓要衝破一切阻力,遠赴邊關。酒至酣處,他搖搖晃晃地跑進小店的後廚,提來一把菜刀,要割破食指寫血書,以示決心。也許是太過激動,加上酒勁上沖,正欲揮刀時,突然玉山傾倒,老野從椅子上滑到酒桌下。未幾,鼾聲如雷,已然睡去。眾兄弟喊著號子,把他抬回了家。西出陽關的舉措,後因阻力太大,終未成行,只留下一幅老野的醉態,成為同人的笑柄。
最令人捧腹的是另一次醉酒事件。某日,老野和方舟參加縣文化館的聚餐,兩人皆喝了一斤多,步履蹣跚地奔我家而來。離我家尚有一段距離,老野已經不行,倒地便睡,引起路人圍觀。我和另外幾個朋友得知消息,趕忙跑來把老野扶到我家上床休息。方舟卻借著酒勁和路人甲發生衝突,由吵架變成打架。我們又急急趕來處理這一攤事,又旁生出許多枝節,再回到我家,已是幾小時後。
老野被我們的鬧聲驚醒,依然酒氣熏天,瞇著朦朧醉眼。聽說方舟受了欺負,翻身起床,走進我家廚房,拿起菜刀往褲腰一插,哐噹一聲,菜刀未插緊,從他的褲管裡掉了出來。他撿起來再插,我們急忙來勸阻,說使酒任氣,理虧在我方。但酒癲子講不進油鹽。老野破門而出,沒找著路人甲,卻碰到他的兄弟,一看原來是一個單位的熟人。問清原委,才知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於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到再回我家坐定,已過子時。坐有頃,老野突然站起來,覺得不對勁,捂著褲襠,一會蹦一會跳,嘴裡不停地叫喊「哎喲,哎喲……」褪下褲子一看,丁丁上一絲血痕宛然。原來菜刀從褲管掉下時,在他的那話兒上,劃破一道小口。鎮日裡切辣椒,切蔥蒜的菜刀,留下的傷口自然火辣辣地疼。原先要打架不覺得,這會才開始發作。大家忍不住哄然大笑,一晚的緊張空氣,由是煙消雲散。

老野是一個文人,這確鑿無疑。但僅用文人一詞,難以定義老野。如果將他臉上文人的面膜撕下,筆下詩歌的節奏打斷,口中典雅的話語撤走,老野以另外一個迥異的形象出現,也毫無違和感。他是一個多面人,他會以你難已想像的角色出現在你面前。
我這一生能結識老野這樣的師友,實乃三生有幸。他豐富的經歷,深邃的內涵,值得你一生去體味。的確,他是一個有著巨大吸力的磁場,三教九流之徒,五湖四海之人,環繞周遭。無論到哪裡,皆成眾星拱月之勢。他現在被戲稱為大理的四大母狗之一,意思是說他走在哪裡,都會有一群公狗跟隨,有吸引力嘛。像我這樣讀過幾本書的有點準小資情調的人,通常對真正的江湖之徒避而遠之。一是不會同他們交往;二是不敢同他們交往。
但老野真是得蘇東坡的真傳,所謂「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是也。
十一
記得在恩施師專求學時,老野和當時利川老街的一幫江湖古惑仔(他們在恩施打工),如十字街的蔣弟娃,北門口的易土匪等,過從甚密。這是一幫亡命之徒,但均講義氣,知好歹,如沈從文筆下的那些湘西水手。他們似乎皆對老野言聽計從。尤其是易土匪等,在老野面前,他們大多執禮甚恭。
那時,我們在學校皆是好鬥的公雞,一言不合,則老拳相向。所以結怨甚多。有一次,老野請他們出山,幫助我們擺平一樁江湖恩怨。易土匪對老野說,你是要割對方的一隻耳朵,還是下對方的一隻胳膊?老野云同窗相鬥,無非爭個面子,哪能這般殘忍,嚇唬他們一下就行了。
還有一次,老野為朋友出頭,惹上了利川街頭有名的一個綽號叫「陰陰」的爛仔。俗話說「好漢怕歹漢,歹漢怕無賴」。陰陰便是一個歹漢加無賴的混合體,江湖上人見人怕,皆避而遠之。那時,利川鬥毆分為「單劈」(兩人對打)和「群劈」(雙方各邀一幫人群毆)。老野與陰陰一對一單挑,老野勝出。按照江湖規矩,願賭服輸,陰陰便不應再與老野為難。但他卻耗上了老野,明鬥不行,便施暗箭。一日晚上趁老野從醫院看望病人出來,陰陰帶人尾隨其後,伺機朝老野頭上,猛拍一板磚。老野當即昏倒,血流如注,至今其頭上疤痕猶在。傷好後,老野不屑於再和這樣的江湖下三濫交手。對於此次的罹禍,他視之為替朋友兩肋插刀,遲早會付出的代價,一笑置之,不以為意。
所以,老野說他一入監舍,不到一月,便成牢頭獄霸,我深信不疑。他真是黑白兩道通吃。
十二
老野之所以能服人,在於他的江湖經驗和自身魄力。有一次,時間應是在1981年初夏,我班利川同鄉綽號龔爛肉的學友,惹是生非,得罪了一幫農校學生。一天晚上,這幫學生手持棍棒,摸進我們宿舍來「翻門檻」。當時我們正在晚自習,有留在寢室的同學前來知會我們,於是老野便帶著我們這幫哥們去「以武會友」。在校門口,兩路人馬突遇,對方揮舞著棍棒衝了過來。我們當時慌了神,扭頭便跑,所謂兵敗如山倒。這時老野站了出來,手持一把三八大蓋上的刺刀,一個人擋在前面,高喊不能跑,給我回衝。我們才穩住陣腳,回過神來,轉身撿起石塊瓦礫狂扔一氣。一陣「槍林彈雨」後,對方反而被打懵,勝勢頓時化為烏有,瞬間被擊潰,落荒而逃。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們乘勢追打一段,始班師回朝。
當晚如無老野的挺身而出,震懾住對方,我們定會一敗塗地,顏面全無,從此在學校裡抬不起頭來。不過老野的那把刺刀得之於何時何地何人,則不甚清楚。它在以後的幾次鬥毆中,雖不曾見血沾腥,卻鋒芒畢露,逼退很多仇家,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最後終於驚動了州公安局,以凶器的名義被收繳。不過後來老野回憶,派出所繳的不是這把刺刀,是他的另一把七星寶劍。不管怎樣,幸好我們尚有分寸,只是假刀恐嚇,未曾動過真格。回想當年的孟浪和凶蠻,真值得面壁思過,吃齋念佛,懺悔前愆。
十三
現在來看,其實當年我們身上的爛仔氣也很濃,我們對「陰陰」之類的不屑,只不過是在一堆爛蘋果中,對其中更爛的蘋果,加以鄙視。俗諺謂「豬笑老鴉黑」是也。當下校園暴力的猖獗,和我們這一代有必然的因果,更是同1949年以後,暴力教育未能得以清算有很大的關聯。
老野和吾等一幫哥們,基本出生於1960年代初。我曾於網文中回憶道:「從牙牙學語到發育成熟,我們經歷了完整的文革歲月,在一種『奪過鞭子揍敵人』的仇恨哲學中茁壯成長。我們的父輩在1949年中原逐鹿,河山異主的前後,紛紛『鑽進了革命隊伍』,站在了勝利者的一方。正是這或多或少的革命履歷,使他們在『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新朝裡,大大小小都撈到了一官半職。所以,如果借用當年的流行術語準確地描述老野為代表的我們這群人的話,應該稱作『幹部子弟』,和王朔筆下『動物凶猛』的大院子弟非常接近。朱學勤先生在批判傳承著湖南農運『痞子精神』的大院子弟時說:你們的父輩消滅了貴族,你們又來冒充貴族。
所以,我們長大後,在學校和街頭打架鬥毆,製造著一起起的『流血事件』,我絲毫不覺得奇怪。當我們不能像父輩那樣用暴力手段推翻一個朝代,甚至因年齡太小連文革的武鬥情節也沒能趕上參與之時,我們只好用武力或者說用拳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裡『打巷戰』。對上輩們改朝換代的宏大敘事進行拙劣摹仿,使我們的『仇恨哲學』變成了一齣齣街頭散打的江湖鬧劇。我們小時候的世界,從來沒有什麽安徒生的童話或貓和老鼠的遊戲。在階級鬥爭和准軍事主義的環境中,『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我們這一代,粗鄙的大腦很難感知博愛、悲憫、懺悔、寬恕……這樣高貴的情懷。」
十四
在上面引用的網文中,我繼續說到:「1980年代,對於我們這群剛到發情期的雄性動物來說,乃是一個詩歌創作和流氓無賴狼狽為奸的年代。在一個破敗不堪的小縣城裡,我們有時真像一群街頭混混,三天兩頭地打架鬥毆。當然,最後終於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了:要文鬥不要武鬥。畢竟,那年頭非常稀薄的所謂高等教育(哪怕只有恩施師專的水平),正在稀釋我們血液裡暴力教育的狼奶毒素。我們要從『武器的批判』回歸『批判的武器』,在自己粗野的街頭惡少臉孔上貼一張文雅的詩歌面膜。告別了暴力革命的誘惑和瓜分地主浮財的幻想,我們最終糾結在繆斯女神的石榴裙下,企圖向高貴的精神層面靠近。」
1982年8月在老野的倡導下,我們成立了詩社,取名「剝棗」,以安放我們躁動的青春。因為詩社成立於8月,老野便借用《詩經.豳風.七月》「八月剝棗」中的兩個字,作為社名。由此,我們漸漸告別街頭紛爭,退進酒館和書齋,粹然為書生,開始了詩酒風流的生活。
詩社的誕生和成長,老野出力甚巨。他那時似乎對編輯刊物無師自通。怎樣寫前言、後記,怎樣補白、插圖,怎樣編輯、排版,皆得心應手。在行政上我們視他為社長,精神上視他為老師。但老野主張「剝棗」不設社長,只設編委,由三人組成,社員輪流坐莊。他不希望在一個文學社團內,起名位之爭,這是他高於同輩的成熟之處。
十五
詩社成立後的幾年詩酒生活,使我愈加佩服老野。他的為人為文,皆可師表;詩社同人,亦無不拱服。尤其他才華橫溢,功底深厚,新詩舊體俱擅,白話文言並佳。有一次,在我家分韻聯詩。他起頭,出上聯,我和詩社另一同人鄂草,期期艾艾,半天尚未對出下聯。他正在興頭上,便一人聯句下去,成詩一首。我們只好以「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的故事自嘲。
我那時還佩服老野的是他的雜文。我以為當年寫詩容易,作文甚難。1980年代詩人多如牛毛,是一個詩歌氾濫的年代。蓋因寫詩門檻極低,又成流行之勢,舉目一望,遍地詩人。當年詩壇可謂泥沙俱下,烏煙瘴氣。詩歌這門文學中最高的藝術,遂成公車,人皆可上。後來汪國真詩橫行一時,流毒詩壇,良有以也。
即以我們詩社的作品論,大部分皆為文字垃圾,殊不足道。當下看來,或可作我們青春的一絲記憶,聊慰老懷而已。我的抽屜裡,現今尚存自己當年的詩作,翻檢出來,大多不堪寓目,亦汪詩人一流也,甚或不及。作文,尤其是雜文,需要學養和識見。而在那時,老野已寫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其文筆的老辣,近魯迅一路,令人咂舌不已。
十六
記得1985年初,在老野的積極周旋下,我們成功舉辦了一屆湖北省「清江民族詩會」,並將參會的詩作篩選一批,編印成一本詩集《是的,要學會》。老野為該書寫了一篇後記《門內詩談(代跋)》:
從前迅翁因屋裡蚊子多,便跑到門外去閒話,這一來倒成全了《門外文談》。我在這裡效顰的時候,卻實在不敢搬一把椅子到弄堂裡去坐定。那原委一是春寒料峭,到底不如屋中舒適;二是陽氣回返,貓鼠狗都有些激動,外面反而不靜;三則是依著鄉諺「關起門來好說話」。故而,有了這篇編後。同時,也仿造了這麼個名兒。至於門之內外,並非想和迅翁分庭抗禮,當然更不敢以門內漢自居也。
……其次,當談談編印這個集子的想法。編個選集或詞典,把自己的姓名掛上去以便當文學家的「終南捷徑」,是許多人不拒絕試一試的。迅翁曾譏誚過的事我們又來重作,誠然有些汗顏。但方式相類而存心不同的事也未嘗沒有。
在我輩而言,從大家的酒錢中擠幾文出來印數冊小書,又不能書店發行,又沒有名家賜簽,如想盜名的話,那實在是蝕本的買賣。頂多不過寄到某編輯部去充作「行卷」,那結果是用以覆甕或權充便紙也是不得而知的。
全然沒有利益那又誰肯作呢?只是這利益說出來大家反還會以為是矯情之言或談玄。說實話,我們這樣的窮荒之地,前輩詩人除了樊樊山而外,真是不好吹牛的。寂寞詩壇數十年,瞻前顧後,不免興悲。當下代人問到我們時,交白卷的恥辱感誰又能免呢?上刊物不易,正式出版不易,文壇登龍又乏術,那就自費印吧。以此作為青春的紀念,等到轉顧人生時有一點奮鬥的旁證也是足以自慰的。若干年後的史家尋到這一殘存的「孤本」時,或許能見到這個時代的背影,那則更是意外的功勞了。
……編輯順序上除序及舊體詩外一律以姓氏筆劃為準。這點投機,一是簡便;二是怕出現「宋大哥不坐第一把交椅,洒家也不坐」的局面;三是編者識見有限,不敢學鍾嶸之品評人文。在編選中堅持「創作自由」這個主張,一詩不能亡國,一詩也不能興邦。故而不同思想風格、流派技巧的東西可兼收並蓄。只要不誨淫誨盜,至於言情抒志、明朗朦朧、高歌低調等等,讀者諸君自可各取所需,無可厚非……
這樣圓熟老道的序跋,既要應景官方,又要別具深意,我們詩社的其他同人均無老野的筆力,自是寫不出如此文章。此種文字,非他莫屬。老野當年的詩才和學養遠超同儕。他雖然也打架,也喝酒,但更多的時候是在讀書。他的一手好文筆,自然得之於他學識的深厚。我前面引用的信件,已足以看出其閱讀的深廣。1983年,他在武漢來函告之,為我購得如下書籍:《世說新語》、《隨緣詩話》、《飲冰室詩話》、《竹葉亭雜記》、《鬱離子》、《莎士比亞詩》、《陸機集》等。僅這份書單,雖然偏於舊學,也足證當年老野視野的廣博。
十七
我在《李如波藏書瑣談》的網文中,追溯老野和他好友李如波的精神淵源時曾云:「在1998年重提胡適先生以前,魯迅一直是我們的精神教父和偶像。他身上啟蒙者的新銳思想和絕望者的森然鬼氣,交織於我們身上,令我們於非人間裡品嘗著無望的苦痛,且蜷曲在千年灰暗中作『絕望的抗爭』。老李的藏書中,魯迅的著作占有相當的分量,其中還有一部分唐宋以來的野史筆記拱衛周遭。這正是受魯迅和他胞弟知堂先生的影響。要追尋我們這一代思想的淵源,周氏兄弟的中學西學無疑最堪玩味。他們的『別求新聲於異邦』和輯遺校勘本土的古籍並行不悖,新學舊學俱重,皆成大業,令我輩感慨不已!尤其是讀史,周氏兄弟的指點更是讓我們受益無窮。二周先生以為要知古人真相,讀正史不如讀野史。這就是在老李和我們的藏書中,古人之野史筆記占有重要份額的原由。知堂老人的傳世之作,有人譏之為『文抄公』者,大抵文章中摘錄古人筆記的內容過多也。而迅翁晚年的名作《病後雜談》、《病後雜談之餘──關於舒憤懣》之類,其藉以立論的依據正是那些古人的野史筆記。古人的著述中也每每有和現代文明相吻合的吉光片羽。而最重要的是,周氏兄弟都是在具有普世意義的西方價值體系下談今論古。由古代諫士的忠言逆耳變成了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立評判。這一點對我們這一代的啟蒙猶為重要」。
這也可以解釋老野早年的新詩清新陽剛,一看則知出自於青年之手。但一為文則滿篇老氣橫秋,全然不似青年之語。詩文風格,如此迥異,蓋因周氏兄弟的雜文和小品對其影響甚深之故也。老野在1985年,還專門寫過一篇論周作人打油詩的論文,可在他的公號裡搜閱。
十八
1985年底老野出山,借調武漢組建湖北青年詩歌學會,接著又插班就讀武漢大學。這是他從此告別小小邊城,成為真正詩人的開始。
省城武漢乃九省通衢之地,文化發達,信息通暢。老野如魚得水,很快就聲名鵲起。到漢不到半年,1986年5月,他的第一本詩集《狼之夜哭》,便告出籠。薄薄的一冊,收詩二十一首。他在後記中寫道:
「大抵我是真不如瀟湘館主人的,即使怎樣地失望於世事,也斷斷乎不欲『焚稿斷癡情『,以便『質本潔來還潔去』,此亦所謂孽根太深吧。於是有了這個本子,聊以記憶二十四年的前塵影事。而另一方面,由於自家解囊,對戒菸戒酒也不無好處。故而,雖只能算『坊刻』一流貨色,也私心樂之,珍如拱璧了
……
時下關於詩道之爭,也真如春秋戰國。有的是打出旗號了再嘯聚山林,有的是使出招數了再被人冠以門派。我等六人,偶然相識,問道師承何門,才知皆是黑道上玩票的,並非正宗。於是便惺惺惜惺惺,弄成這般手段來。弄出來後,又怕當世人不肯相認,才自我解嘲地扛出『後現代』的招牌,這實在與歐美的後現代主義無涉,不過聊以寄望於兒孫輩罷。各位高手或可看著是洪教頭的『野火燒天勢』了。」
1980年代中葉,文壇上先鋒派和尋根派異軍突起,各領風騷。雖然多表現在小說領域中,但詩歌創作亦受其衝擊。老野的詩作似於兩派領地皆有所涉獵。集中以吾鄉土苗喪葬習俗為背景的《撒陽呵》可視作尋根派。但更多的作品則「先鋒」味甚濃。那時,他的新詩我覺得很超前,已然不懂。像《後現代之觸鬚》這樣的詩,連題目我也茫然。
直到他有一次回鄉,我們作長夜之談,才知道他那些「先鋒」味濃郁的詩作,是在思索描繪「食色性也」中的「色」,即「性」。
當年,弗洛伊德的學說風靡一時,對我們有醍醐灌頂之效,春風化雨之功。我們開始撕掉道德的面紗,直面羞於啟齒的「性事」。才知道這不過是人類正常的功能,和邪惡肮髒不沾邊。從盧梭的自瀆,到路易十六的陽痿,郁達夫的偷窺……便成了當年我們書齋酒館裡的熱門話題。
老野的詩作正是千百年來人類對「性」之誤解,乃至敵視的一種反思。他用審美的筆觸,有時甚至以神聖的視角展現性愛。
《白野》裡他這樣描寫射精:
那麼 就以你的原意
來描繪如此輝煌的片斷
以一種臨難者的挺立
來感受路頂
感受從骨髓裡閃出的液鉛
在《無聲的魚》中,他是這樣模擬男女在性愛中的情景:
沒有受到騷擾之前 游動
總是靜靜的 河被劃破 有千萬條
傷口 浮於面 但痛感已消失
即使刺透也能容納這種
無聲的貫穿 它是魚
山外的薰陶的確不同於閉塞的山內,我以為,那時的老野已修成正果,成為一個成熟的詩人。
十九
老野出山後,詩社中的另一才子方舟隨即也調往武漢工作。魅力人物盡去,凝聚力遂無。「剝棗」詩社勉強撐到1987年,便告解散。我們也漸漸遠離文學,回歸世俗生活,開始平淡的一生。
老野終非池中物,絕不可能像我們一樣,默然終老。當我們在日益沉靜的山中,古井無波地度日之時,老野驚心動魄的一生,才剛剛起頭。孟子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此之謂乎!
老野武漢大學畢業時,已是1988年。當年海南建省,成立經濟特區。老野一向視自由為生命,以為南方是希望所在,或可大展拳腳。於是飄然南下,我們自亦晤面日稀。不虞翻年的春夏之交,風雲突起,全球矚目。我曾有詩記錄其事云「聞說風煙亂九州,便知大劫到清流。不堪賈傅憑湘水,更憶伍胥銘楚仇。海外紛傳謀結社,中原擾攘正封侯。羨他琴劍飄零去,無地逃秦藏小樓。」
老野那時是海口公安局的幹警,一邊維持秩序,一邊幫助學生。直到六四槍響,老野憤然辭職。駕著一輪摩托,風塵僕僕,千里單騎回武漢。
利川煙廠某廠長惜其才,敬其人,詫其遇,聘他為煙廠駐漢辦工作人員。他遂賃屋黃鶴樓邊,暫棲漂泊之身。同時又參加「黃雀行動」,暗中營救落難學生。記得他曾寄給我一筆錢,附信說有個朋友將來山中「小住」,托我照顧。錢我收到,人卻未來。多年之後始知,那人原是武漢地區學領,還是被緝拿獲刑。
那時,他似乎已被監控。他自己也預感到某種危險。1989年11月,他來信說「別後向無音訊,實畏廠衛鷹犬」接著說,「我個人的事情似未了結,我除了坐等之外,亦無所謂了。也許今年春節之後,便可弭禍了。就看我佛慈悲,或能庇佑吧。」
那時,他於時世頗為絕望,沉溺於醇酒婦人,有萬念俱灰之感。就在同一封信中,他說:
余處漢市,其實是做不成大隱的。市聲嚷嚷,人際的往來,鎮日除開應酬之外,便無餘時讀書寫字了。漸而久之,便養成在酒及女人和麻將中度日的廢客,其頹唐已是前所未有的了。夜深枯坐,回省平生,頗感孽障太重,遂生皈依三寶之念。日前嘗與佛界人士聯繫,晤談之間,頗得一師賞識,彼意欲薦我到京都廣濟寺去受戒,其座師乃高僧明哲大師,余今在靜候佛宣。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也許明年你我便有僧俗之別了。我之趨此,並非一定之信仰,實乃感到已遍歷人生,須修習一番,或讀書,或研經,免此浪遊之苦,也好修成一點正果。
時局的潛移默化,本非我輩所能論的。你在山中,亦可洞察,固不必言。這個時世,於你我一介書生而言,除開謀生仍舊而外,倒是玩玩古董的時候。原來漢中的一干同人,此際皆在讀線裝書,臨蘇帖,玩金石,學國畫。數十年前的周作人先生嘗謂:現在的樣子,頗同于明季。手拿不動竹竿的文人,便只好躲在書齋裡去了。玩味此語,深感前賢的話在總結歷史。
信後附上他那時的近作《無題三章》:

海上鷗盟依約在,江關鶴侶已難尋。
秋深院落怯鄉夢,日暮樓頭厭雨聲。
久客江湖人合老,幾交霜雪樹無春。
此身既慣波雲詭,猶向寒蛩學禁音。

落木廊前又獨憑,清宵鬥轉感秋深。
河山何處走豪傑?弦管誰家奏太平?
燕客合當謀桀紂,楚狂唯自戲風塵。
移燈重覽百年史,釋卷潸然心已冰。

人前為怕認啼痕,指點青衫說酒腥。
坡老未嘗海外死,謫仙重向長干行。
俊遊當日復誰在,亡命此身更底存?
寒夜閑翻遊俠傳,龍泉似覺匣中鳴。
當然,老野最終未獲佛祖庇佑。蓋因其赤子之心,太信朋友,竟為朋友所趁,背後插刀,設局陷害。六四之劫,終未躲過。不過,老野以為自己求仁得仁,亦命定之數。「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殊不必耿耿於縲絏之憂也。
1990年老野入獄,我們的1980年代,至此謝幕。



作者簡介


野夫

  男,土家族。1962年出生於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縣最邊遠的小村。1978年考進湖北民族學院中文系,同年開始詩歌創作。1982年組建鄂西第一個詩歌社團「剝棗詩社」。1985年擔任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常務理事。1986年考進武漢大學中文系,組建湖北省「後現代詩人沙龍」,出版詩集《狼之夜哭》。1988年分配到某省會公安局,1989年因為支持學生,公開宣布退出警界。之後因參與掩護民運人員及「洩露國家機密」,被捕判刑。1995年減刑出獄,到北京謀生成為民營書商和自由撰稿人。

  自80年代開始創作以來,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論文,劇本等約一百多萬字。詩歌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曾獲2006年「第三代詩人回顧展-傑出貢獻獎」、2009年「當代漢語貢獻獎」、2010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2011年「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2012年「中國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2012年應荷蘭國家文學基金會邀請成為阿姆斯特丹駐市作家;2013年受邀至德國科隆擔任駐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