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顯微鏡下的大明

原文書名:


9789865064396顯微鏡下的大明
  • 產品代碼:

    9789865064396
  • 系列名稱:

    BREAK
  • 系列編號:

    BK060
  • 定價:

    480元
  • 作者:

    馬伯庸
  • 頁數:

    464頁
  • 開數:

    14.8x21
  • 裝訂:

    平裝
  • 上市日:

    20220630
  • 出版日:

    20220630
  • 出版社:

    高寶-希代
  • CIP:

    626.09
  • 市場分類:

    中國史地
  • 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
  • 聯合分類:

    史地類
  •  

    ※在庫量小
商品簡介


● 當當圖書文化暢銷榜第2名、破13萬人100%好評
● 豆瓣讀書破2萬人評價8.7高分好評
★同名改編劇集由《雪中悍刀行》張若昀領銜主演,即將上映
★文字鬼才馬伯庸馬親王寫歷史,比小說還精采的真實案件!
六個塵封已久的明代官場故事,從小人物的生活,窺見大明最真實的社會百態,還原史書「一句話帶過」的歷史真相。
要讀懂大明,不可只注目於朝堂,亦要聽到最底層的呐喊。因為在一個個普通百姓的遭遇中,才蘊藏著最真實的規律。


〈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
熱愛數字的學霸意外從官府帳冊發現不公平的稅收政策,徽州六縣的平靜由此被打破。這場曠日持久、關係到太多利益集團的稅收問題,能否找到最佳解法?

〈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
聖人朱熹的故鄉婺源總是以風水為傲,豈料有人在龍脈上採石灰?一邊是倚靠中舉當官的鄉宦世家,一邊是依賴石灰生存的百姓,當地縣官如何取得平衡?

〈誰動了我的祖廟——楊干院律政風雲〉
為了祖墳而蓋的寺廟,居然反過來鳩佔鵲巢?歙縣一樁民間廟產爭奪案,訴訟雙方在綿延八年的官司中各展所長,用盡心思,上演精彩絕倫的嘉靖法律大戲!

〈天下透明——大明檔案庫的前世今生〉
玄武湖上曾有個戒備森嚴、天下第一的黃冊庫,它是朱元璋鋪墊10年才實現的理想,最終卻淪為官府與仕紳敲詐斂財的搖錢樹,讓百姓苦不堪言的噩夢……

〈胥吏的盛宴——彭縣小吏舞弊案〉
明代的胥吏們仗著「有錢能使鬼推磨」層層賄賂收買,買凶吃案樣樣來,連知縣都不敢得罪他們。官場能有多險惡,都在這樁連環舞弊案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正統年間的四條冤魂〉
四個無辜的老百姓,如何被捲入朝廷鬥爭,從被誣告、申冤、再次被誣告,最後墮入地獄,含冤而死?
從這些故事中,我們能看到樸實的百姓訴求、狡黠的民間智慧、骯髒的胥吏手段、微妙的官場均衡之術,從無數個真實的細節裡,展現出一幅極其鮮活的政治生態圖景。
想要讀懂大明,想要讀懂中國古代政治,不可只注目於朝堂,亦要聽到最底層的呐喊。因為在一個個普通人的遭遇中,才蘊藏著最真實的規律。
【好評推薦】(按姓氏筆畫排列)
Cheap╱歷史YouTuber
江仲淵╱「歷史說書人」粉專創辦人
李文成╱「一歷百憂解」主持人
李純瑀(魚小姐)╱台師大共教中心國文組助理教授
金老ㄕ╱「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 專欄作者
歐陽立中╱暢銷作家、爆文教練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都對穿越者充滿好奇,王莽、王安石跟若曦似乎都有嫌疑,但唯有馬伯庸馬親王毫無疑問,絕對是從古代來到當今;在我們還在讚嘆長安十二時辰的縝密布局與絲絲入扣的描寫,剛確定他是唐代長安的遊俠無誤,一部《顯微鏡下的大明》從官場的邊緣抽絲剝繭,讓讀者拍案驚覺:原來親王明朝人啊!同時讓我開始懷疑,王陽明與馬伯庸是否曾經酌酒相逢,王與馬共天下。」──李文成╱「一歷百憂解」主持人
「明朝,那放飛自我的朝代中最精彩且令人拍案的莫過於小人物的真實人生,且讓六個歷史故事,領著你我一窺最真切、驚艷的大明王朝。」──李純瑀(魚小姐)╱台師大共教中心國文組助理教授

作者簡介


馬伯庸
曾榮獲中國科幻文學「銀河獎」、人民文學獎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被譽為文字鬼才。寫作題材廣泛,深受讀者喜愛。知名著作有《長安十二時辰》、《古董局中局》、《三國機密》、《風起隴西》等。

書籍目錄


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
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
誰動了我的祖廟——楊干院律政風雲
天下透明——大明檔案庫的前世今生
胥吏的盛宴——彭縣小吏舞弊案
正統年間的四條冤魂

推薦序/導讀/自序


序言
開門見山,先澄清一下讀者看完書後可能會產生的兩個誤會:
這本書不是小說,是歷史紀實;
我不是專業的明史學者,我是個作家。
那麼一個以虛構為業的作家,為什麼突然要寫這麼一本非虛構的歷史紀實?
這完全是機緣巧合。
二○一四年我和一位喜歡明史的朋友聊天,她講到萬曆年間徽州有一樁民間稅案騷亂,過程跌宕起伏,細節妙趣橫生,結局發人深省,這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
聽完講述,我意猶未盡,去搜尋了一番資料,發現關於這樁案件的資料實在太豐富了。當時的一位參與者把涉案的一百多件官府文書、信札、布告、奏章、筆記等搜集在一起,編纂成了一本合集,叫作《絲絹全書》。在中國歷史上,很少有一個地方性事件能夠保存下來如此全面且完整的原始材料。
這樁絲絹案在《明實錄》裡卻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記錄,但如果把《絲絹全書》裡的細節加入其中,整個事件就立刻變得鮮活起來。裡面的鉤心鬥角,裡面的人心百態,當時官場和民間的各種潛規則,簡直比電視劇還精彩。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是一篇篇生動細膩的故事。
這種史學意義上的「起死人,肉白骨」,已具備了文學上的美感。
興奮之餘,我迫不及待地想跟別人分享這個發現。可是對大部分人來說,閱讀原始史料太過困難,無法自行提煉出故事。我自己動手,把這樁絲絹案整理出來,用一種不那麼「學術」的方式轉述給大眾,遂有了〈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
是文最初發表於我自己的微博,立刻引起了廣泛關注,讀者們的熱情程度讓我始料未及。我好奇地問他們,這篇文章到底什麼地方最吸引人?他們紛紛表示,這些沉寂於歷史中的細節太迷人了。
長久以來,歷史在我們腦海中的印象,是燭照萬里的規律總結,是高屋建瓴的宏大敘事。這雖然是正確的,但視角實在太高了,高到沒什麼人情味。即使有些講述者有意放低視角,也只停留在廟堂之上、文武之間,關心的是一小部分精英,再往下,沒了,或者說記錄很少。
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樂,社會底層民眾的心思想法,往往會被史書忽略。即使提及,也只是諸如「民不聊生」、「民怨鼎沸」之類的高度概括,很少會細緻入微地描寫。
柳宗元的《捕蛇者說》為什麼名揚千古?因為他沒有泛泛地感慨一句「苛政猛於虎」,而是先細緻地勾勒出了一個百姓的真實生活狀態──抓到了蛇,便弛然而臥;抓不到,就要被悍吏騷擾。讀者們看到這些細節,自然就能明白為何他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抓蛇,從而理解作者的深意。
《絲絹全書》的價值,也正在此。從官修實錄的視角來看,徽州稅案只是一句簡單的記載,記下有這麼個事就夠了。可這起案子如何而起,如何演變,如何激化成民變,又如何收場,詳盡過程還得看《絲絹全書》才能了然於胸。
具體到每一筆銀子怎麼分攤,具體到每一封狀書怎麼撰寫,具體到民眾鬧事、官員開會的種種手段,具體到各個利益集團的辯論技巧,一應在目,恍如親臨。
寫完徽州絲絹案,我對這個領域充滿了興趣,隨後又相繼寫了〈筆與灰的抉擇──婺(編注:ㄨˋ╱ wù) 源龍脈保衛戰〉、〈誰動了我的祖廟──楊干院律政風雲〉、〈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檔案庫的前世今生〉等幾篇紀實。
幾篇紀實的側重點略有不同。在〈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裡,我們看到的是一項不公平的稅收政策,如何在諸多利益集團的博弈下發生變化;〈誰動了我的祖廟──楊干院律政風雲〉講的是歙(編注:ㄕㄜˋ╱ shè) 縣一樁民間廟產爭奪的案子,透過幾個平民的視角,見證了明代司法體系在基層的奧妙運作;〈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講的是婺源縣一條龍脈引發的持續爭議,我們可以看到縣級官員如何在重大議題上平衡一縣之利害;〈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檔案庫的前世今生〉講的是大明黃冊庫從建立到毀滅的全過程,從中探討明代政治是如何一步步垮掉的。
這些事件和徽州絲絹案的風格如出一轍,透過豐富的細節來考察某一個切片、某一個維度。這些都是具體而微的細節,但恰恰從這些「小」中,我們才能真切地見到「大」的意義。它就像是一台顯微鏡,透過檢驗一滴血、一個細胞的變化,來判斷整個人體的健康程度。
這就是為什麼我給這本書起名叫《顯微鏡下的大明》。我相信,只有見到這些最基層的政治生態,才能明白廟堂之上的種種抉擇,才能明白歷史大勢傳遞到每一個神經末梢時的嬗變。張立憲在評論著名紀實文學《巴黎燒了沒?》(Is Paris Burning?)的兩位作者時說:「真正的敘事高手從來不用定性或裝飾性質的字眼,而是把得出結論的權利和快樂留給讀者,這一點拉瑞.柯林斯(Larry Collins)和多明尼克.拉皮耶(Dominique Lapierre)也做到了。」我對這句話心有戚戚焉,因此也效仿先賢,在這幾篇文章裡,盡量不去下什麼結論,而是忠實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展現出來,交給讀者自己去判斷。
另外,再次重申,我不是專業學者。
在研讀這些資料時,我發現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幾乎每一處細節記錄,都會產生很多衍生的背景問題。比如說,明代採用兩京制,南京同樣設有六部,但徒有虛名而無實權。在絲絹案初稿裡,相關人等要去戶部上告,我下意識地認為是去北京戶部。後來在他人提醒後才知道,南京戶部要負責江南稅收,頗有實權。再比如說,在《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裡,我算錯了一位縣令的年齡,以為他是個少年才俊,後來經人提醒才發現自己犯了計算錯誤。
要搞清這些問題,確保細節無誤,你別無選擇,只能去閱讀大量的資料和研究論文。
這些論文旁徵博引,推論嚴謹,運用史料的方法更是精妙。每一篇論文,都著眼於解決一個或幾個小問題,正好能回答我對某一處細節的疑問。許多篇論文匯總起來,就能在一個方向上形成突破,形成獨特的創見。讓你撥雲見日,豁然開朗。在研讀過程中,你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所謂「學術共同體」的存在,他們彼此支援、借鑑與啟發,一個學術成果引出另外一個,環環相扣,眾人拾柴,最終堆起了一團醒目的學術火焰。
其實很多我們覺得驚豔或罕有的歷史再發現,在學術界早就不新鮮了。比如徽州絲絹案,研究它的學者很多,並不是什麼新奇的突破。只可惜學術與大眾之間有高大的藩籬,彼此不通,這才讓如此生動的故事被冷落良久。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只是一個轉述者、一個翻譯官。我的職責,只是把原始史料和諸多學者的成果總結出來,用一種比較輕鬆的方式分享給大眾。
所以這本書的誕生,首先要歸功於這些可敬的學者。
在〈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中,我參考最多的是秦慶濤、章亞鵬、李義瓊、廖華生幾位老師的研究專著。其中秦慶濤將《絲絹全書》全書做了點校注釋,是整篇文章的基礎;章亞鵬、李義瓊兩位把徽州絲絹案放到整個明代稅收史中去,並從財政學角度進行了深入解析;廖華生從更宏觀的視角勾勒出了徽州府的基層政治生態。
其中李義瓊老師還花了寶貴時間,幫我推敲文章中表述不嚴謹或疏漏之處。她是這樣說的:「希望你能用妙筆,寫出更加豐富的故事來,給大眾普及極富故事性的歷史知識,讓史學研究走向大眾。這,也是我的心願。」
廖華生老師更是提供我更多的素材,他的學生佘偉先生點校了婺源《保龍全書》這本基礎史料,這才有了後續的〈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一文。
在撰寫〈誰動了我的祖廟──楊干院律政風雲〉時,特別要感謝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阿風老師。他不僅提供我一系列基本材料,還與我討論很久,使我獲益匪淺。
〈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檔案庫的前世今生〉的主要參考書是《後湖志》,這要歸功於南京的吳福林老先生。他以古稀之年,將深藏故紙堆中的《後湖志》整理點校出來,實在令人欽佩。
《後湖志》版本稀少,存本品質差,裡面還有大量俗字、錯字、漏字,逐一校對是件極辛苦的工作。像這種冷門史料,即使校對出來,也鮮有人問津,做這件事幾乎是沒有任何回報的。吳老先生在導讀裡如此說道:「我這個年齡的人已無意錢財,只想踏踏實實地做些什麼,只要有益於世,便於願足矣。」
除去他們之外,我還參考了海量的論文,篇幅所限,不能盡列。總之,我只是站在學者們的肩上,沒有他們爬梳史料的努力和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的思考,我一個人不可能完成這本書。

文章試閱


引言
大明萬曆年間,徽州府爆發了一場民間騷亂。
這場騷亂規模不算大,動靜卻不小,前後持續時間將近十年,將當地百姓、鄉紳鄉宦、一府六縣官員、應天巡按、應天巡撫乃至戶部尚書與當朝首輔都裹挾了進去。從中樞到地方、從官僚到平民的諸多利益集團各懷心思,彼此攻訐、算計、妥協。大明朝廷的決策如何出爐,地方執行如何落實,官場規則如何運作,利益集團之間如何博弈,在這個案子裡真的是纖毫畢現。
有意思的是,這一次騷亂的起因,既不是天災,也不是盜匪,追根溯源,竟是一位學霸做數學題鬧出來的。

第一章 都是學霸惹的禍
這個故事,要從徽州府下轄的歙縣說起。
大明共分為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以及一南一北兩個直隸,咱們可以把它們粗略地理解為省分。
南直隸下轄有一個徽州府,歷來人傑地靈,無論官場還是商場都是英才輩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鄉。其時徽州府一共統轄六縣:歙、黟(編注:ㄧ╱ yī)、休寧、婺源、祁門、績溪。其中歙縣最大,同時它還是附郭縣—也就是說,徽州府治設在縣內,與歙縣縣衙同城辦公。
府縣同城,很多府一級的文書檔案,自然就存放在縣城的閣架之上,以便隨時調取勘合。這些關於稅糧戶籍的案牘十分重要,關乎一縣之興衰,可又超級無聊,全是各種枯燥的數字羅列。
所以它們長年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
隆慶三年(一五六九年),有一個歙縣人忽然對這些檔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個人叫帥嘉謨,字禹臣。嚴格來說,他沒有歙縣戶口,不算當地居民,而是個祖籍江夏的軍戶,隸屬於徽州府境內的新安衛。軍戶是大明特有的一種戶籍,世代都是軍人,歸屬於各地衛所,這出身沒什麼不好,朝中此時有個叫張居正的大人物,也是軍戶出身,正是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
帥嘉謨在文武兩道的表現都很一般,註定仕途無望。他只有一個特長:對數字天生敏感,擅長算學,是個學霸級的數學天才。
可惜在大明,可沒多少領域能讓這位理科生一展才華。最好的就業方向,就是去當個管錢糧的小官吏。而這個崗位,要求對錢糧稅賦的計算很熟悉,需要做大量的應用題來練習。
當時沒有補充教材和題庫,帥嘉謨一腔做數學題的欲望無處發洩。好在這個苦惱沒持續很久,他便發現了一個絕好的題庫:歙縣架閣庫。
徽州府歷年的稅糧帳冊,都存在歙縣庫房裡。大明稅賦結構很是繁複,徽州又是納稅大戶,帳冊涉及大量加減折算、書算錢糧,這正是絕佳的應用題題例。磨練好了這門手藝,以後就業便有保障了。
於是在隆慶三年的某一天,帥嘉謨設法接觸這些官府帳冊。一個學霸就這樣高高興興地開始做起數學題來。
做著做著,帥嘉謨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憑藉著對數字的高度敏感,他注意到徽州的歷年稅賦裡有一個疑點: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運庫繳納的稅糧中,除正稅之外,還有一筆科目叫作「人丁絲絹」,須以實物繳納,且數額頗大,每年要繳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絹。
帥嘉謨再往下去查徽州府下屬諸縣的分帳,發現徽州府下轄六縣,其他五縣都沒有「人丁絲絹」這麼一筆支出,只有歙縣的帳簿上有記錄,數字與徽州府上繳南京承運庫的等同。
換句話說,徽州府每年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絹的這筆稅支,是由歙縣單獨負擔的。
帥嘉謨大為駭異,這可不是小數目。為了確保自己沒犯錯,他還特意查了《大明會典》。
《大明會典》是一本官方發布的資料集,裡面收錄了典章沿革以及各級政府稅賦資料、行政法規,從弘治朝開始,每代都會進行修訂,算是政府法令的一個彙編,亦勉強可以當作年鑑來用,權威性很高。
帥嘉謨在《大明會典》裡的徽州府條目下,找到了同樣的納稅記錄。更重要的是,《大明會典》裡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擔「人丁絲絹」,並無任何字樣表明是歙縣獨自承擔。
按道理,徽州府的這一筆「人丁絲絹」稅目,應該是六縣均攤,怎麼只壓在歙縣一處呢?雖然歙縣的規模比其他五縣都要大,可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哪。
帥嘉謨心想,這件事關乎一縣之民生,可不能這麼糊塗下去,必須挖個水落石出!
就像所有的學霸一樣,帥嘉謨看到眼前出現了難題,不驚反喜,興高采烈地繼續深入挖掘。最終,他在《徽州府志》裡找到一條看似無關的古早線索。
徽州這個地方,歸附於洪武爺的時間很早。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一三六四年)稱吳王之後,在徽州實施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元稅,稱為「甲辰法制」。結果年底核查,行中書省發現數字有問題,於是在至正二十五年(一三六五年)搞了一次「乙巳改科」,對很多科目的稅額重新做了調整。
在這次改制中,朝廷發現歙縣的夏麥數量有問題,與去年同比差了九千七百石,於是對歙縣的三千六百四十六頃輕租田,每畝各加徵「夏稅生絲」四錢,以彌補夏麥缺額。
這個「補欠夏稅」年代太過久遠,看起來和「人丁絲絹」全無關係。帥嘉謨憑著天才般的直覺,覺得這兩者之間一定有什麼關聯,於是拿起筆來,粗粗算了一下。
歙縣補的九千七百石夏麥,按照隆慶時的官方換算標準,每石折銀三錢,九千七百石糧食折算成銀子,是二千九百一十兩。而每年「人丁絲絹」補交的生絹折成銀子,每匹七錢,所以八千七百八十匹折銀六千一百四十六兩。嗯,兩個數字似乎沒什麼關聯。
帥嘉謨到底是個學霸,腦子轉得很快。他很快想到,徽州六縣彼此相鄰,一個縣夏麥歉收,其他五個縣不可能倖免。他再一追查,發現在同一時間,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也虧欠夏糧,一共是一萬零七百八十石,可折銀三千二百三十四兩。
二千九百一十加三千二百三十四等於六千一百四十四。
這個數字,和「人丁絲絹」只差二兩。
帥嘉謨很快得出了結論:在國初,整個徽州府六縣共虧欠夏糧二萬零四百八十石,以「夏稅生絲」為名義補之,折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絹。按說這筆錢是由六縣共同承擔的,不知為何,卻變成了歙縣單獨繳納。
更可怕的是:徽州並不養蠶,歙縣的老百姓必須先把糧食賣成銀子,拿銀子去買生絲,再繳給官府。周轉兩次,負擔更重。
如果從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改科」開始算起,到隆慶三年,這筆冤枉稅足足交了兩百多年!
歙縣簡直倒楣透了。
帥嘉謨做事很謹慎,他沒有急著去驚動官府,而是在歙縣摸了一圈底。結果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最早發覺有問題的,早在嘉靖十四年(一五三五年),已有兩個歙縣人—程鵬、王相發現這個「人丁絲絹」有問題。
他們沒有在徽州府本地抗議,而是越級呈文給了徽州府的上級—應天巡撫和應天巡按,而且還不止一次!
應天巡撫和應天巡按,這兩個官職的管轄範圍可不只有應天府一個地方,而是涵蓋了除鳳陽、廬州、淮安、揚州四府之外的整個南直隸地區,其中徽州府也受其轄制。
在具體的分工上,應天巡撫協調各府州縣,以賦役為主,也兼管司法、治安;巡按以監察為主,但也插手民政、司法、軍事。找他們兩位,算是拜對了衙門。
第一次接呈文的是應天巡撫陳克宅、巡按宋茂熙,兩位很快給了批覆,要求徽州府徹查。可是他們很快便升遷轉走,沒人再去追問。接任的巡撫歐陽鐸、巡按游居敬,接到了同樣的呈文,也給了批覆,要求徽州府召集六縣合議。結果負責此事的官、吏,都是其他五縣出身,敷衍塞責,推諉拖延。
在來回拖延之中,王相、程鵬先後莫名去世,此事最後不了了之。
查到這裡,帥嘉謨推開帳冊,做了一個決定:他要第三次呈文,為歙縣討一個公平!
到底是正義感和鄉土情結使然,還是想借此炒作自己?史料不全,不好妄自揣測他的動機。
無論如何,他決定冒著觸動利益集團的巨大風險,開始採取行動。
隆慶四年(一五七○年)的年初,帥嘉謨撰寫了一份呈文,詳細地寫明自己的查考過程,然後提交給了當時的應天府巡按御史劉世會。
在這篇呈文裡,帥嘉謨玩了一個心眼,在講述緣由時加了這麼一句話:「緣本府遞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絲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額六縣均輸,府志可證。」
大概意思是,我說的這個問題,在《徽州府志》裡也提到了,這是鐵證。
《徽州府志》是徽州府出面編撰的地方誌,可信度很高。可是,府志裡其實只是含糊地記載了徽州府或歙縣繳納「人丁絲絹」多少多少,根本沒有明確說過「原額六縣均輸」的話,更沒有和國初那筆虧欠的夏麥連結在一起。
帥嘉謨偷偷加了這六個字,是想給上官造成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方便行事—殊不知這一處小小的手腳,後來卻成了聚訟的一個關鍵焦點,這個後頭再說。
除了偷改了原文,帥嘉謨還發動了情感攻勢。他動情地說:
「南京承運庫每年收絲絹二萬零一百九十匹,其中浙江、湖廣這種產絲大區,才繳納八千五百零一匹;應天(等)十三府,只要繳二千九百零五匹。我們徽州府根本不養蠶,卻要負擔八千七百八十匹。當地民眾只能賣了糧食,折成銀子,從浙江等地回購,這兩道手續,讓成本翻倍,苦不堪言。更何況,這筆負擔若是六縣分攤,還能勉強忍受,可現在是歙縣一縣承擔—這一縣之稅,比浙江、湖廣兩司都高,根本不合理啊!」
這是帥嘉謨玩的一個統計學小花招。因為大明稅制不是統收統解,一個地方往往要向數處交稅。
當時浙江、湖廣等地的絲絹稅,不只解往南京承運庫,還有很大一部分會送往太倉銀庫、丙字庫等。從萬曆年間的稅收記錄來看,浙江的絲絹稅總額高達十三萬匹,湖廣的總額二萬七千匹,都遠超歙縣。
帥嘉謨是這麼個邏輯:不談總數,單單拿出南京承運庫做比較,主要為了顯得歙縣格外悲慘。
這個手段的絕妙在於這些數字都是真實的,全經得起查證,只是在統計方式上稍做手腳,立刻顯出卓然效果—歙縣本身的負擔確實沉重不假,但被帥嘉謨這麼一比較,變得簡直慘絕人寰,讀之觸目驚心。
這真是只有學霸才能玩出的手段。
除了在史料和統計學上做手腳之外,帥嘉謨還準備了第三張牌:政治牌。
他呈文的第一句話是這麼寫的:「天下之道,貴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鳴。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
短短一段話,先後兩次要求「均平」。
隆慶年間,江南正在推行一條鞭法。而一條鞭法的口號恰好是:「均平賦役,紓解民困。」所以帥嘉謨兩次「均平」,把這次稅賦爭議提升到回應國家政策的高度。
從深層次來講,一條鞭法的核心要旨,是合併田賦、徭役,取消米麥之外的實物稅,統一改為折收銀兩。所以帥嘉謨在呈文中反覆強調「人丁絲絹」是折色實物稅,繳納十分麻煩,這和中央精神緊緊地掛上了鉤。
只要此事能借到國策的東風,便能引起應天巡撫的格外關注。
要知道,這一任應天巡撫,對一條鞭政策的推行很下力氣。只要他肯表態,這事就成了一半,不,一大半!帥嘉謨之所以有這個底氣,是因為這位巡撫太有名氣,遠非尋常官員可比──他叫海瑞,號剛峰。
不用多說了。
其實較起真來,帥嘉謨此舉屬於強行提升。
因為這次「人丁絲絹」爭議的核心,是稅負歸屬,到底歙縣單出還是六縣一起出?至於實物折算,只是一個次要問題,跟一條鞭法關係不大。
這就好比兩個人為吃飯買單起了爭執。誰出這頓飯錢,才是爭執的重點,至於這錢是給現金還是刷信用卡,並不重要。等員警來了,其中一位喊一嗓子:「警察大人,你給評評理,為了響應國家鼓勵使用信用卡的號召,這頓飯錢該誰出?」員警聽了肯定莫名其妙,這兩件事根本沒關係啊。
但在帥嘉謨的妙筆之下,這個邏輯錯誤被巧妙地掩蓋起來,非但不露破綻,反而顯得煌煌正氣,高度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除了這些,帥嘉謨還準備了第四張牌:解決方案。
他深諳官僚稟性,知道他們最不耐煩的,就是下面的人爭吵卻又拿不出辦法。所以在呈文的最後,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貼心地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要麼按照《大明會典》的原則,六縣按照人丁分攤;要麼按照《徽州府志》,六縣按照田地分攤,折麥再折銀再折絲。」
看,方案我都給您做好了,您朱筆批准便是。
這樣一來,無論按人頭統計還是按田地統計,歙縣都能減少至少一半負擔。
不得不說,帥嘉謨的這一篇呈文,當真是訴狀傑作。開頭借了朝廷大勢的東風,立意高遠,中間數字詳實,論據確鑿,層層推論極有說服力。篇尾不忘煽情,描繪歙縣人民生活有多艱辛,訴於情感層面。文字、邏輯上玩的小花招層出不窮,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關於帥嘉謨的職業,史無明載,徽州其他五縣罵他是個奸猾訟棍。從這份訴狀來看,若非狀師大手,還真寫不出來這等文字。
這一篇雄文遞上去以後,效果立竿見影,果然得到了撫院與按院的高度重視。
錢糧稅賦,歷來都是民政事務的重中之重。隆慶四年二月初十,巡撫海瑞給出批示:「仰府查議報奪。」意思是我很重視,你們好好查清楚。隨後,巡按劉世會做出了更詳細的指示:請徽州府召集六縣負責官吏、鄉紳、耆老等民眾代表,就這件事進行查證合議。
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書,一看海剛峰的大名,沒敢耽擱,立刻發牌催促六縣派員過來商議。
誰知道,就在這節骨眼上,竟然出事了。
隆慶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兩院批示發出後的第十五天,突然傳來消息,海瑞調職,改任南京糧儲。
海瑞為何突然從應天巡撫離職,這是另外一篇好大文章,這裡按下不表。總之,徽州這攤事,海剛峰是顧不上管了。
海瑞是帥嘉謨最大的倚仗。他突然調任,讓「人丁絲絹」案子陡然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儘管巡按劉世會還在,儘管徽州知府段朝宗還在,可是沒了海剛峰當主心骨,他們可不願意去觸這個霉頭。
要知道,他們要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
帥嘉謨的主張,對歙縣有利,但對其他五縣來說可是徹頭徹尾的壞消息。一旦議成,他們平白要多交不少賦稅。因此對這個提案,五縣籍的官員、胥吏、鄉紳、百姓都堅決反對。
要知道,徽州府不比別的小地方,在朝中做過官的人極多。
那些致仕的官員與中央關係密切,又熱衷於彼此聯姻,經營成一個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路。這裡的鄉紳鄉宦,個個能量巨大,手眼通天。六縣紛爭,動輒能攀扯出政壇上的大人物。別說徽州知府,就算是應天撫、按兩院也不得不有所顧慮。
而從徽州知府的立場來看呢?
無論「人丁絲絹」在六縣怎麼分配,對府裡來說都沒區別,只要每年湊夠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絹給南京就好。所以這筆絲絹稅如果不改,局勢平靜如初,最多歙縣抱怨兩句—反正你們交了兩百多年了,早習慣啦;若是支持帥嘉謨的主張,把賦稅均攤到六縣,徽州府得不到半分好處,反而引起其他五縣騷動,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
徽州府會怎麼選擇,不問可知。
帥嘉謨為什麼當初不去找徽州府討公道,反而要越級去向兩院呈文?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在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現在海瑞離開,倚仗已去,整個事情立刻推動不下去了。
應天巡按在二月十四日指示六縣合議,徽州府隨即也發牌催促。但下面毫無反應,恍若未聞。別說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就連苦主歙縣,居然也悄無聲息。
帥嘉謨一打聽才知道,歙縣知縣房寰正趕上丁憂,縣務無人署理。其他五縣的知縣則宣稱要忙著準備朝覲事宜,因循停閣,不辦公了。
明代從洪武十八年(一三八五年)開始,規定地方官員逢丑、辰、未、戌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進京朝覲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查黜陟。這對官員來說,是一件大事。
但問題是,隆慶四年為庚午,隆慶五年(一五七一年)為辛未,才是朝覲之年。你明年才上京,今年二月份就開始停閣不辦公了?